风过檐角,簌簌作响,窗外树影婆娑,忽然传来几声犬吠,旋即又被浓稠的夜色吞没。
梁以柔心下一紧,侧首望向黑暗中身侧人的轮廓,不解道:“为何?”难道是因为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夫妻,除了人前,人后他不愿意与她做戏,还是她暴露了什么。
张承锦翻身平躺,目光投向帐顶模糊的暗影,淡声解释:“夫妻一体,本就平等,这些敬辞就免了吧。除非在外人面前,以后你都不用如此自称。”
梁以柔悬着的心悄然落回实处,轻轻应了声“好”。
一夜安眠,梦迹全无。
次日,为了查案,二人一同起了个大早。自嫁入煜王府,这还是梁以柔头一回与张承锦并肩起身。
按说新妇晨起,理应服侍夫君更衣盥洗。然而张承锦从未让她沾手。每每醒来,枕畔早已空凉。起初,梁以柔只道是他戒备深重,不肯让她近身。直至船上那夜,亲耳听闻那番对话,她才恍然。
张承锦虽然在人前是一个放浪不羁、耽于逸乐的纨绔子弟,但是于人后却鲜少蹉跎下人,日常起居都是亲力亲为。
梁以柔回想,梁甫阁每回上早朝,都要叶宛凌早早备好官服,伺候他用膳。如此比较,张承锦倒还真是一个好夫君。
不过,这份新奇和感慨很快被眼前的不自在给冲淡了,她又要换上男子服饰了。今日去查案,她不是煜王妃,而是千帆侍卫。
用完早膳后,二人一齐到展府门前,与羽书和展鸿章汇合。
昨日展鸿展已经将案件目前进展告诉张承锦,今日他将要亲自到现场去寻找线索。
昨夜登岸天色昏暗,难辨神色。此刻天光下,梁以柔才看清展鸿章形容枯槁,眼下一片深重乌青,眼窝凹陷如枯井,显是连日忧思煎熬,未曾安枕。
究竟是何等棘手的案子,竟将一城长官磋磨至此?
展鸿章只是到门口来送张承锦,并没有打算同行。他拱手,深深一礼,道:“此案就仰仗殿下,望殿下能还小儿一个清白。”
梁以柔闻言,眉梢微挑,眼波流转。原来案涉宣城尹之子。难怪要千里迢迢从京师长安的大理寺派人来。
本朝律法规定,官吏与案件涉事人为五服内亲属关系,必须回避。况且能让张承锦主动接下的案子,看来不是一般复杂。
辞别展鸿展后,三人并行前往。
羽书背手在后,落后他们二人半步,刚欲开口,“殿下,狱案我和王妃……” 话到嘴边猛地卡住,他尴尬地瞄向梁以柔,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梁以柔如今心系长安归期,对此也不恼,只淡淡道:“殿下为我取名千帆。”
羽书偷觑了一眼张承锦的神色,见他对此也没意见,忙顺坡下驴,“哦,对,千帆!殿下,我和千帆还不知案情详细,您好歹给我们讲讲。”
“死者是展鸿章的儿子展文迁。”
羽书倒吸一口凉气:“竟是展公子!”
梁以柔也一愣,她本来以为只是展鸿展的儿子与案子有关,为曾想竟是死者本人。
羽书慨叹:“难怪大理寺要派殿下来查案。”
张承锦步履未停,继续道:“展文迁与一名唤流莺的歌妓,双双毙命于绮香院。仵作验明,二人皆中剧毒。然死状迥异:展文迁伏尸床榻,而那歌妓却是悬梁自缢。”
梁以柔适时询问:“那我们现在是要去绮香院吗?”
张承锦摇首作答:“是,也不是。我们兵分两路。羽书,你去调查一下展文迁平日为人,出事前几日行踪轨迹,见过何人,有无异常。”
“属下领命。”羽书神色一凛,抱拳应道。
张承锦目光转向梁以柔,唇边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梁以柔,随我去绮香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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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香院地处宣城东南处,毗邻江岸。
此地因水路通达,故商旅云集,周遭店铺星罗棋布,人声喧闹。唯这绮香院朱门紧闭,门庭冷落。别处的盛景更加衬得此地的落寞。
半月前命案一出,展鸿章便下令封禁此地。妓女们虽仍拘于院内,却再不许开门纳客。
张承锦抬手扣向朱漆大门的铜环。
片刻后,门扉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惊惶的年轻面孔,是个身着素青衣裙的女子。
张承锦未发一言,以指挑开腰间悬挂的黑檀鱼袋,扬手亮出掌心的鱼符,冷声道:“大理寺查案。”
那女子一时受惊,踉跄后退,声音里有明显的颤音,“大人请进,快请进。”
梁以柔抬眸看了眼张承锦。今日他仍旧为着官袍,只着一袭素灰长衫,灰调本应显暗淡,偏被他通身的矜贵气度压住。此刻他神情严肃,唇线平直,与平日里不着边际的样子大不相同。
看来传闻中那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大理寺司直,此刻方显真荣。梁以柔心头微动,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感悄然滑过。
青衣女子在前引路。梁以柔款步徐行,不动声色地暗查四周。楼内死寂,所有房门紧闭如蚌壳。然所到之处,烛光通明。脚下艳红色的地毯盘踞着金纹,乍看精美绝伦,详端却发现上面污泥、酒渍遍布。
行至楼梯,梁以柔以指轻抚红木扶手,两指摩挲其间的一层薄灰。张承锦脚步未停,漫不经心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梁以柔面不改色地把灰拍掉,不理会他,只当未见他那促狭目光。
青衣女子将他们引至三楼回廊一隅,欠身道:“白姑姑是绮香院的假母,她就在屋里面。”
话落,眼前紧闭的房门忽地自内打开。来人面覆白纱,一身茜色织金襦裙,裙上绣有几朵缠枝牡丹,然而那花色却并不张扬,反而显得暗淡。
梁以柔按下心中惊讶,眸光微凝,寻常妓院假母多为半老徐娘,眼前这人倒是过分年轻了。
白清屈膝行礼,道:“二位大人请随我进屋里来吧。”
梁以柔与张承锦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一同跟上。
屋内陈设简洁,不似寻常香闺,倒像一处书斋或议事之所。岸上笔墨纸砚俱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药草香,而非脂粉甜腻。
张承锦在主位落座,梁以柔尽心尽力地扮演好侍卫的角色,垂手肃立其身后。
白清上前为张承锦斟茶,面上白纱掀起一瞬,露出脸上与脖颈处森然狰狞的伤疤。
“大人请用茶。”
张承锦并未碰那茶盏,修长的手指再次探向腰间,半掌长的鱼符赫然悬于他指间,符上“大理寺司直”五个字骤然亮起,“本官奉大理寺之命,查办绮香院命案。所问之事,需据实相告,不得隐瞒。”
白清低首答道:“一切听大人吩咐。”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张承锦端坐椅上,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扶手,目光低垂,仿佛在审视地毯的纹路,又似神游天外。梁以柔静立其后,心中疑窦丛生,忍不住悄悄探手,极轻地揪了一下他雪灰色衣袖的下摆,蹙眉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张承锦似有所感,微微侧首。对上她那双因疑惑而瞪圆的杏眼,清澈明亮,竟让他蓦地想起幼时猎到过的一只受惊幼鹿,也是这般,迷茫、无辜,又透着股倔强的生命力。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梁以柔依言靠近,少女身上那股清甜的桂花暖香再次萦绕鼻端,张承锦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下次需提醒她,莫用此香,易被识破女子身份。
“你来问她。”他压低声音,气息拂过耳廓。
梁以柔檀口微张,葱白指尖指向自己,“我?”
张承锦唇角微勾,带着点看穿她的了然,“你不是有很多要问的嘛?”
确是如此。自踏入绮香院,处处透着违和与诡异,疑云如浓雾将她笼罩。
梁以柔定了定神,转向白清,可以压低声线,正色道:“白清,听闻两年前你从杨掌柜手中接手了这几近倾颓的绮香院。然不过短短数日,便令其起死回生,声名鹊起,来往的宾客也从地痞流氓变成豪绅富贾,不知你是如何化腐朽为神奇的?”
来的路上,张承锦已将案卷要点告知于她。
白清微微颔首,从容应答:“奴家本是教访乐妓,五年前有幸脱得奴籍,嫁作商人妇。原以为可以过一段安生日子,未料……随夫来宣城途中,路遇悍匪。夫君为护我周全……惨遭毒手。奴家侥幸逃脱,至官府报案。”
说到此处,白清忍不住啜泣,又道:“幸得使君英明神武,派兵剿灭那帮匪徒,为我夫君报仇。”
梁以柔敏锐追问:“助你报仇的使君,可是展大人?”
“正是。”白清答得干脆,随即又似恍然,“瞧奴家,话扯得有些远了。”
“无妨,请继续。”
张承锦依旧垂眸,指尖在茶盏边缘缓慢摩擦,梁以柔一时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听她们讲话。
“夫君亡故后,奴家与妹妹无依无靠,便想做点营生糊口。随夫行商多年,见过一点世面,也算学了一些皮毛。恰逢绮香院旧主欲将其转手,奴家便倾尽所有,将其盘下。院中原有的姊妹们,大多如奴家这般,年华不再,又身无长技。年长些的,或拿了遣散银子归乡,或去了后厨帮佣。余下的……奴家便请了师傅,教授她们琴棋书画、诗词歌舞。”
“渐渐地,姑娘们才艺精进,容貌气质皆非往日可比。奴家定下规矩,只卖艺,不卖身。入绮香院门,需一两银子的‘门敬’。想见哪位姑娘,则需‘争花’,价高者得。如此一番,反倒勾起了宣城权贵们的好奇。什么样的美人,竟如此矜贵?生意便一日好过一日。后来,奴家又陆续收留了些无家可归的落难女子,绮香院的姑娘便多了起来。”
梁以柔抓住关键,“流莺姑娘是绮香院旧人,还是你后来收留的?”
白清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以滞,似乎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后道:“流莺是奴家在落难途中捡的,她借着一副好嗓子,做了绮香院的都知。”
“那日争花,展郎君掷出五百两,赢得流莺姑娘的青睐。后来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第二日,推门而入,展郎君与流莺皆遭人毒手。”
白清啜泣了两声,以手作帕拭泪,又叹道:“展郎君与流莺两人多好的年纪,却被……”
白清不忍说下去,兀自流泪。
梁以柔看她这幅模样,也不好再问什么,“白姑姑,你把其他姑娘们带过来吧,我和司直大人要一一审问。”
白清躬身应道:“是。”
白清出去把门掩上后,梁以柔连忙问张承锦的看法,“殿下可有觉得哪里不对?”
张承锦指尖轻点茶盏边缘,说出的话带有几分故弄玄虚,“哪里都不对。”
……
梁以柔一时无话,又演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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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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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敬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