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两仪殿出来后,二人分头行事。
张承锦需处置张宣明父子后事,稳住前朝众臣。
梁以柔则带着青黛与棠梨,径直去了梁府。
今日宫变震动长安,梁甫阁与叶宛凌定然已听闻风声。无论他们作何感想,她必须亲自面对,给他们一个交代。
马车驶过熟悉的街巷,青黛见梁以柔神情恍惚,轻声问道:“王妃,您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
“有么?”梁以柔怔了怔,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她此刻满心皆是稍后相见的情景——他们会愤怒吗?会因多年欺瞒而心寒吗?还是会……将她拒之门外?
棠梨也凑近,忧心忡忡:“王妃定是在担心老爷和夫人吧?”
被戳破心思的梁以柔涩然一笑。
“王妃宽心,”青黛温声劝慰,“老爷夫人最是明理仁善,绝不会责怪您的。”
棠梨连连点头附和。
梁以柔何尝不知他们性情?只是近乡情怯,这段路似乎比记忆中短了太多。她甚至暗自盼望车辙能行得慢些,让这场对她的的“审判”来得再迟一刻。
梁府门前,两个熟识的小厮见是她,依旧笑脸相迎:“王妃回来了!”
梁以柔微笑颔首,想来这两个小厮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宫阙天翻地覆,于寻常百姓而言,或许不过是茶余饭后又一桩谈资。谁坐龙椅,远不及柴米油盐实在。
一踏入前厅,梁甫阁与叶宛凌瞧见她的身影,连忙起身相迎。
叶宛凌一眼瞧见梁以柔衣襟上未净的血迹,急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臂,上下打量,“这血是……你可有受伤?”
梁甫阁亦眉头紧锁,目光中满是担忧。
“阿娘,我……”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来时路上反复斟酌的言辞,在见到二老关切眼神的瞬间,溃不成军。
眼眶一热,她的声音已染上哽咽。
叶宛凌与梁甫阁对视一眼,神色愈发柔和。
“先坐下,慢慢说。”
叶宛凌拉她入座,抚了抚她的手背。
梁以柔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阿耶,阿娘,我是……李崇之女,李泱。”
她终于说出了这个埋藏八年的名字,等待着预料中的惊愕、质问,或是失望。
然而,叶宛凌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眼中并无诧异,唯有疼惜:“傻孩子,此事你该早些告诉我们。独自背负这般沉重的秘密,这些年……苦了你了。”
梁以柔愕然抬眸:“你们……不怪我?不怨我欺瞒?”
梁甫阁摇了摇头,语气温和而坚定:“我们为何要怪你?宫中消息传来,我与你阿娘只有心疼。想到你这些年竟藏着这样的血海深仇,日日如履薄冰,我们只恨自己未能早些察觉,为你分担些许。”
他目光悠远,仿佛忆起往事,“初遇你时,你才八岁,那么小一点……”
“我们早已将你视若己出。”叶宛凌接过话,眼中隐有泪光,“否则当年又怎会力排众议,执意将你记入族谱?难道在你心中,未曾将我们当作爹娘?”
“不!不是的!”梁以柔泪如雨下,连连摇头,“你们永远是我的阿耶、阿娘!我只是……只是害怕……”
叶宛凌倾身,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如同幼时那般拍抚着她的背:“好孩子,莫哭了,回家便好。”
待梁以柔情绪稍平,叶宛凌吩咐婢女送来热汤细点,柔声道:“其实此事,我们先前便已知晓。煜王殿下已将前因后果告知我们。”
梁以柔执匙的手微微一顿:“他……告诉你们了?”
梁甫阁续道:“陛下病重,你突然被接入宫中,煜王又离京远行,我心中不安,便去信询问。殿下为安我们之心,方将实情和盘托出。”
梁以柔怔然,原来他们并非今日才知,早已在暗处为她悬心。
“如今沉冤得雪,李家与先太子皆可瞑目。不日煜王殿下登基,你……可要恢复李姓,归宗认祖?”梁甫阁问得谨慎,眼中却有不舍。
梁以柔闻言,起身走至二老面前,郑重跪下:“阿耶,阿娘,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不会改换姓氏,是你们与梁家给予我第二次生命。”
见她行此大礼,梁甫阁与叶宛凌慌忙起身搀扶。
三人相视,眼中含泪,却终是化作释然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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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地牢深处。
张承兴被沉重的镣铐锁在石壁上,发髻散乱,衣衫污浊,早不复昔日储君威仪。
牢门开启的声响让他猛地抬头,见是张承锦,眼中迸出怨毒的光。
“我父皇呢?!你将他如何了?!”他嘶声质问。
“死了。”张承锦立于阶上,语气平淡无波。
“逆贼!我杀了你!”张承兴疯狂挣扎,铁链哐当作响,却只是徒劳。
“一命抵一命罢了。”张承锦眸光冰冷,不为所动,“当年他弑兄篡位时,便该想到会有今日。”
张承兴呼吸一窒,旋即更大声地嘶吼起来:“你弑君谋逆!天下共诛!来人!快将这逆贼拿下!”
“你的父皇,已在众臣面前亲口认罪。”张承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字字清晰,“你说,如今谁是贼?”
“不可能……是你!都是你设计的!”张承兴目眦欲裂,一边摇头一边道。
张承锦不再多言,示意身后的羽书上前。
托盘之上,白玉酒杯泛着冷光。
“是自己体面地上路,还是我帮你。”
张承兴死死闭紧嘴唇,拼命摇头。
“送他上路。”张承锦不再看他,转身离去,身影没入地牢甬道渐远的光亮中。
羽书上前,手法利落。
张承锦步出阴森地牢时,外面阳光正好,洒满宫道,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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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宣明的罪状诏书很快颁行天下。朝中众臣一致拥戴张承锦继承大统。论血统,他本就是先太子嫡子;论大义,他为父雪冤,拨乱反正。
国不可一日无君,纵值年关,以裴相为首的几位老臣已再三催促钦天监择定吉日,筹备登基大典。
应付完这些冗杂事务,张承锦回到煜王府时,已是深夜。
大仇得报,本该步履轻快,可他心中却添了一桩新的忐忑——若他登基为帝,梁以柔可愿入主中宫,做他的皇后?从前竟未问过她,大仇得报后,她想去哪里,做些什么。
推开房门,却见屋内灯火温融,梁以柔备了一桌精致酒菜,正含笑望来。
“你回来了。”她起身迎上,伸手欲为他解下披风。
张承锦颇有些受宠若惊,却旋即升起一丝莫名的恐慌——她这般殷勤,莫不是事了之后想离开?以践行宴为由,好让他无法拒绝?
这念头让他心口一紧,刚递出的披风又下意识地收回:“不必,我自己来。”
梁以柔不以为意,引他入席:“忙了一日,先用些饭菜吧。”
满桌珍馐,香气扑鼻,张承锦却食不知味,越看越觉得这像一场“鸿门宴”。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几乎与梁以柔同时开口:
“梁以柔,你其实……”
“张承锦,今日真的……”
两人俱是一愣。张承锦示意她先说。
梁以柔执起酒杯,眸色澄澈,映着烛光:“今日,真的要谢谢你。多谢你……提前替我安抚了阿耶阿娘。他们虽未言明,但我知晓,定是你从中转圜。”
“这一杯,敬你。”
她举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梁以柔晃了两下头,心中纳闷,奇怪,这个酒的味道怎么怪怪的。
张承锦怔住,随即心头狂喜——原来这不是离别宴,而是答谢宴。
他立刻为自己斟满一杯,仰头饮尽。
“梁以柔,”他放下酒杯,望向她,语气郑重,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不日我便要登基。你……可愿做我的皇后?”
“皇后?”梁以柔眨了眨眼,似有疑惑,“皇后不是应在长乐宫么?”
“日后,你想住哪座宫殿都可以。”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耳根微热,声音低了几分,“只要你愿意留下。”
梁以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脚步因酒意略带虚浮,走到他身前蹲下,仰着脸望他。
烛光在她眸中跳跃,水光潋滟。
“张承锦,”她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吐息带着淡淡酒香,“你真好看。”
张承锦耳根瞬间红透,强作镇定:“梁以柔,你可是醉了?”
“我没醉。”她嘟囔着,忽然凑近,柔软的唇瓣生涩地贴上他的,不得章法地轻轻蹭了蹭。
张承锦浑身一僵,竟忘了反应。
“你怎么……不张嘴呀?”她稍稍退开,捧着他的脸,眼神迷蒙而认真。
“你怎么不张嘴呀?”梁以柔捧着他的脸,好奇地问。
最后一丝理智的弦骤然崩断。
张承锦低叹一声,将她抱起,低头深深吻住那总是扰乱他心神的唇。
寂静冬夜,这一室春意渐浓。
细密的啄吻声与紊乱呼吸交织,温度节节攀升。
不知过了多久,张承锦才勉强自己松开她,怕她喘不过气。
经这一遭,梁以柔的酒也醒了差不多,不好意思看他,羞赧地往他宽阔温暖的胸膛里靠了靠。
烛火荜拨,光影摇曳,在墙上投下相依的剪影。
良久,怀中传来闷闷的、却清晰无比的声音:
“张承锦,我们要不要……试试?”
张承锦脑中“轰”的一声,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身体僵直,唯有某处诚实地传来灼热的悸动。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声音沙哑:“你醉了。我抱你去歇息。”
说罢便起身将怀中人抱去床榻,生怕自己把持不住,唐突了她。
刚想转身为她脱去鞋袜,梁以柔却拉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让毫无防备的张承锦重心失衡,直接压在了她身上。他慌忙用手肘撑住,避开她的身体。
梁以柔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目光清亮,一字一句道:
“张承锦,我想做你的皇后。我没醉。”
仿佛为了证明,她再次仰首,在他唇角印下一个轻柔而坚定的吻。
张承锦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颤栗席卷全身,头皮发麻,唯有那处胀痛愈发鲜明。
他闭了闭眼,喉咙发紧,声音也是闷闷地,最后确认了了一遍:
“梁以柔……你当真想好了?”
然后,他看到身下的少女,杏眸如水,波光盈盈,粉颊生晕,对着他,极轻、却极重地,点了一下头。
矜持与守礼在瞬间土崩瓦解。他不再犹豫,低头吻住那让他魂牵梦萦的唇,力道不像先前那般克制。
两个人明明不是第一次接吻,可是不知为何这次这么莽撞,好像两头幼兽,非要分出输赢一般。
纱帐不知何时悄然滑落,掩住一室旖旎。
烛影摇红,映着帐内交叠的身影,低声呢喃,声响细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