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死寂,风声静寂,雪沫凝滞在半空。
“张承锦,你选谁?”张承兴的剑锋又逼近一寸,在梁以柔白皙的颈间压出更深的红痕,“再不选,本宫现在就杀了她!”
“我选,”张承锦毫不犹豫,声音斩钉截铁,“你放了她。”
周游急声劝阻:“殿下!不可中计!”。
“本王自有分寸。”张承锦沉声回应,目光始终锁在梁以柔颈间那抹刺目的红上。他翻身下马,将佩剑“哐当”一声掷于地上。
张承兴脸上顿时绽开扭曲的得意:“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皇兄,想不到你也逃不过!”
“少废话!我过去,你放梁以柔过来。”
“好!以此处为界,我们到中间交换。你,来做本宫的新人质。”
天地间唯有心跳如擂鼓。所有目光都聚焦于他们三人。
张承兴推着梁以柔往中间靠去,粗糙的手指仍死死扣着她的下颌。
三人渐渐逼近,距离不过三尺时,张承锦伸手欲将梁以柔拉到身边,张承兴正垂眸确认两人是否已进入自己的控制范围,指尖刚要抬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梁以柔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先前刻意流露的柔弱怯懦荡然无存,原本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抬起,腰间不知何时藏着的软剑“唰”地出鞘,寒光一闪,剑尖已精准抵住张承兴的咽喉。
“你!”张承兴浑身一僵,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震惊与恐慌。
他死死盯着喉间的利刃,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梁以柔,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少女——她握剑的手稳如泰山,指节分明,周身散发出的凌厉气场,与方才那个弱女子判若两人!
她分明会武!
“谁告诉你,我任人拿捏?”梁以柔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带着几分嘲讽,颈间的血丝因她微微仰头的动作愈发醒目。
软剑微微用力,划破一层薄皮,温热的血珠顺着剑刃滑落,惊得张承兴浑身汗毛倒竖。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被梁以柔的伪装骗得团团转!她不仅藏了兵刃,武功更是快到离谱,这出其不意的反制,让他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先前的嚣张气焰瞬间崩塌,只剩下实打实的恐惧,他声音发颤,却不敢有丝毫动弹:“你……你竟真的会武?!”
梁以柔淡笑:“谁告诉你我不会。”“毒妇!你和张承锦……一个个都在骗我!”张承兴目眦欲裂,此刻只觉得这张倾国容颜无比可憎。
张承兴目眦欲裂,从前觉得这张面容有多美,现在便觉得有多面目可憎,“毒妇!你和张承锦一个个都在骗我!”
被点名的张承锦终于缓步上前,唇边逸出一丝冷峭的笑意:“皇弟,技不如人,就该甘拜下风。”
“本宫没输!你今□□宫,就是乱臣贼子!天下人会唾弃你!”
张承锦懒得与他争辩,反手将一块布团塞进他口中,阻断了所有声音。周游立刻带人上前,利落地将张承兴捆缚拿下。
“左右羽林军听令!”张承锦转身,声震四野,“放下兵器者,既往不咎!”
哐当之声接连响起,多数羽林军本就无心死战,纷纷弃械投降。
处理完这边,张承锦立刻奔至梁以柔身边,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肩膀,目光焦灼地上下巡视:“你没事吧?伤得重不重?”
梁以柔摇摇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无碍,只是皮外伤。”
她目光扫过周遭,“怎么不见叔父和兄长?”
“放心,他们无恙,正在城中部署兵力。”
梁以柔点点头道:“那就好。”
劫后余生的两人凝望着彼此,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现在,”梁以柔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宫殿深处,“还有最后一件事要了结。”
“走吧。”张承锦会意,紧紧握住她的手,牵着她一步步踏上汉白玉石阶。
-
两仪殿内,天光透过高窗,照亮飞舞的尘埃,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二人携手往殿内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格外清晰。
张宣明深陷在锦被之中,眼窝深陷,面色灰败,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曹顺天垂手侍立在一旁。
听到脚步声临近榻边,张宣明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你来了。”
这个“你”,指的是张承锦。
梁以柔上前一步,与张承锦并肩而立,声音平静无波:“不止有他,还有我。”
张宣明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似有不解。
“我,是李崇的女儿。”
话音落地,如惊雷炸响死水。张宣明瞳孔骤然收缩,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褥,喃喃道:“李……崇……”
“是他,那个十年前因你一念之私,含冤惨死的李崇!那个一生忠君爱国、守护河山,最后却被你构陷通敌叛国的李崇!”
梁以柔字字泣血,将十年的冤屈与愤恨尽数倾泻。
“李家满门忠烈,却死于帝王心术,天子算计。贼臣不救,孤城围困,何其可悲。”
张宣明躺在榻上,良久,才从干裂的唇间挤出微弱的声音:“朕给过李家机会。”
“机会?”张承锦厉声重复,上前一步,眼中怒火灼灼,“你所谓的机会,就是逼迫李家背叛储君,助你弑兄篡位吗?!”
望着头顶繁复的藻井,张宣明眼中竟淌下混浊的泪:“先帝眼中……从来只有皇兄。朕若不自谋,死的就是朕……”
“所以你承认了!”张承锦双目赤红,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承认是为了你那肮脏的私欲,杀害了我的父皇!”
“朕……只是为了活下去……”张宣明的辩解气若游丝。
“我父皇仁厚,一向看重手足之情!即便登基,也定会善待兄弟!”
张宣明虚弱地摇了摇头,笑容惨淡:“你……不懂。”
张承锦不再与他浪费唇舌,声音冷冽如冰:“今日,你便可以去九泉之下亲口问问我父皇,他待你,究竟有无半分杀心!”
张宣明低低地笑了起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你杀了朕又如何?今日你逼宫谋逆,欺君犯上,青史之上,你注定遗臭万年。”
“是吗?”张承锦冷笑,转向曹顺天,“拉开帘子。”
“是。”曹顺天躬身应道,毫不犹豫。
见自己最信任的内侍竟早已倒戈,张宣明自嘲道:“没想朕身边最后的人也是你的……”
两仪殿设有一个垂帘。
这面巨大的垂帘乃是沿袭圣祖朝旧制——昔年圣祖皇帝勤政爱民,即便晚年身染沉疴,仍坚持日日听政,为此特将朝堂移至两仪殿,设此垂帘,既免群臣得见天颜病容而心生惶惑,亦使政务得以如常运转。
沉重的帘幕被缓缓拉开,露出了后方肃立的人群——以裴相为首,数十位文武重臣静立于此,显然已将方才的对话尽收耳中。
张宣明瞠目结舌,喉中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愤然上前,指着龙榻痛斥:
“奸贼!先太子仁德宽厚,你竟狠心加害!”
“昏君!你不配为君!”
“大昭没有这样的君王!”
……
眼见自己最后的遮羞布被彻底扯下,所有的阴谋与肮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张宣明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了。
待群情稍平,张承锦方道:“裴相,有劳您先带诸位大人殿外等候。”
“臣遵命。”裴相躬身行礼,随即转身,带着一众大臣缓缓退出殿外。
人群退去,两仪殿重归死寂。
张宣明瘫在龙榻上,目光空洞地望着上方,气息奄奄。
“朕……还有最后一问。”
“讲。”
“朕的病……与你有关吗?”
“是毒。下在你日日所用的安神香里,积年累月,深入肺腑。”
张宣明闻言,竟爆发出一阵凄厉而沙哑的大笑,随即猛地咳出大口乌黑的血液。
梁以柔与张承锦立于榻前,冷眼旁观着这罪魁祸首的末路。
几声剧烈的呛咳后,龙榻上的身躯猛地一颤,继而彻底瘫软,再无声息。
曹顺天上前,探其鼻息,而后回身恭敬禀报:“殿下,他不行了。”
听到这几个字,梁以柔缓缓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十年仇恨终于得报,心中却没有想象的狂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释然。
她睁开眼后,转身一步步走出这座承载了太多阴谋与死亡的宫殿。
张承锦紧随其后,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背影上。
殿外,梁以柔停下脚步,面向西北——那是北疆的方向,是父母和所有李家冤魂埋骨的方向。
她整理衣冠,郑重地,深深地,叩首三次。
“阿耶,阿娘,”她抬起头,泪水终是滑落脸颊,声音却清晰而坚定,“女儿今日,为你们,为李家上下,为所有的李家军将士,报仇雪恨了。你们……可以安息了。”
待她完成这一切,张承锦俯身,轻轻将她扶起,而后用力地、珍重地将她拥入怀中。
两个被命运残忍剥夺了一切的人,在此刻终于得以相互依偎,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暖意。
不知何时,苍穹之上,皑皑白雪,悄然飘落,纯净无声,覆盖了宫阙的斑驳血迹,也覆盖了旧日的一切尘埃与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