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外寒风呼啸,车厢内却因方才那句话,陷入一种微妙的凝滞。
张承锦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怔了怔,才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反问:“我与凤临曦?”
梁以柔避开他探究的目光,语气平淡地分析,仿佛在陈述一桩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与她素昧平生,今日她却频频针对,思来想去,大抵逃不过男女情爱之故。她既心仪于你,见我与你成婚,迁怒于我,也是人之常情。”
张承锦一时竟被这“严谨”的逻辑气笑了,胸腔震动,发出几声短促的低笑。
“梁以柔,”他唤她,带着几分无奈,“我虽负责接待凤鸣来使,但与凤临曦之间,从未有过半分逾越界限之举。你若不信,大可去问车外的羽书。”
正随侍在车外的羽书莫名打了个寒噤,揉了揉发痒的鼻子。
梁以柔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自吴静惜与她说了那番意有所指的话后,心头便似压了块无形的巨石,虽不致命,却沉甸甸地坠在那里,闷得人透不过气。
此刻听了张承锦的解释,那郁结非但未曾消解,反而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更深的涟漪,一种陌生的酸涩悄然弥漫。
“那她为何独独针对我?”这话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微怔——她素来清冷自持,鲜少这般情绪外露。
张承锦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平日里总笑梁以柔于情爱之事上愚钝不堪,殊不知自己亦有当局者迷的一天——她这般异样,分明是在……吃味。
“梁以柔,”他倾身靠近些许,眼底漾开一丝笑意,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吃醋了?”
“没有。”梁以柔想也未想,矢口否认,速度快得近乎欲盖弥彰。
见她如此,张承锦心中愈发笃定,愉悦的笑意几乎要从那双凤眼里溢出来。
“梁以柔,”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指尖虚虚点了点她的脸颊,“你脸红了。”
“车厢里太闷。”她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嗯,”张承锦从善如流地点头,语气里却满是揶揄,“是挺闷的。”
眼见眼前人漂亮的黛眉即将蹙起,张承锦见好就收,立刻开始顺毛:“我也觉得这炭火燃得太旺了些,开窗透透气吧。”
他伸手将车窗推开一道细缝,凌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动了梁以柔额前的几缕碎发。张承锦极为自然地抬手,指尖轻柔地替她将发丝掠至耳后。
“你做什么?”梁以柔微微侧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寻常的问话落在正暗自欣喜的张承锦耳中,竟品出了几分娇嗔的意味。
“顺毛。”他眼底笑意更深,答得理所当然。
家里的小猫若是炸了毛,自然要好生安抚。
梁以柔面露不解,只觉得这说法古怪。
然而张承锦的手指仍在她发间流连,仿佛真要抚到地老天荒。梁以柔有些不自在,抬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殿下,说正事。”
张承锦极其自然地收回手,应了声“行”。
他假意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张宣明一直有意交好北靖,故每年万寿节,皆由张承兴负责接待北靖使臣。凤鸣国素来中立,加之张宣明对我心存忌惮,便将接待凤鸣使团之事交予我手。”
“凤临曦于三年前被正式立为凤鸣国王女,亦是那时,她首次来访大昭。彼时她有意遴选王夫,便……看中了我。”说到此处,张承锦语气微顿,略感窘迫,仿佛在自夸一般。
梁以柔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淡淡道:“然后呢?”
“我岂会应允?若去了凤鸣,血海深仇如何得报?”他神色一肃,“故而在宫宴之上,我当众婉拒,也算借此向张宣明表露忠心,安他的心。凤临曦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住这般折辱?今日之事,多半源于此。”
“但我与她之间,绝对清白,”张承锦目光恳切,再次郑重保证,“此事,你大可安心。”
梁以柔沉默片刻,忽而话锋一转:“你可擅射艺?”
“尚可。”张承锦强自按下“我可以教你”这句话。梁以柔武功修为不在他之下,箭术或许亦非泛泛。
“我多年未曾碰过弓箭,难免生疏。可否在府中为我辟一处练习之所?”
张承锦眼眸倏然一亮,“可以,我即刻命人安排。你若需要……”他顿了顿,终是忍不住道,“我可从旁指点。”
梁以柔未置可否,只淡淡“嗯”了一声。
*
是夜,书房内烛火摇曳。
张承锦对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却难得地心烦意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白日车里梁以柔那番罕见的“醋意”,让他心中既甜且乱。她待他,应是有情的。
可为何,他总觉得二人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先前不知彼此身份时,尚能做着表面夫妻,关系反而更近些。如今坦诚相对,结为盟友,这距离却仿佛比以往更远了。
羽书端着茶点进来时,便见自家殿下正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那枚麒麟白玉佩,目光游离地望着明明灭灭的灯花,神思不属。
“殿下?您这是……”
“与你何干。”张承锦头也未抬。
羽书一噎,壮着胆子道:“殿下,有心事说出来,兴许属下也能帮着参详参详?”
张承锦懒懒睨他一眼:“你懂什么。”
“奴才怎么就不懂了?”羽书不服,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莫非……是与王妃有关?”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佩,张承锦沉默不语。
羽书见状,心下了然,试探着问:“殿下可是在烦恼,如何能与王妃……更亲近些?”
张承锦面色倏地一沉。他不喜旁人议论梁以柔,即便是与他相关也不行,这是对她的不尊重。
羽书见他神色骤冷,自知失言,连忙告罪:“殿下恕罪,属下多嘴了。”
张承锦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自行去领罚。”
“是……”羽书躬身欲退,却又想起什么,硬着头皮道,“殿下,容属下再多一句嘴,您若不知如何是好,不妨看看市井间流行的话本子?或许其中能有些启发?”
张承锦把玩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
*
翌日,梁以柔讶异于张承锦的效率。不过一夜之间,就准备好了练习的场地。
长桌上陈列着数把弓箭,形制各异,但入手皆十分轻巧。
“可还合用?”张承锦信步走来。
“这弓似乎太轻巧了些。”
“这些弓似乎过于轻便了。”梁以柔掂了掂手中的弓,有些迟疑。她上次挽弓已是数年前,记忆早已模糊。
“我特意命人寻来的,”张承锦解释道,“你需在外人面前维持不会武的形象,若轻易拉开寻常弓弩,难免惹人生疑。”
她选了一把趁手的弓,搭箭、开弓——箭矢离弦而去,却堪堪擦着靶子边缘掠过。
再试一箭,依旧脱靶。
望着掉落在地的箭矢,梁以柔唇线紧抿,眸色沉静,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执拗。
不知何时,张承锦已悄然来到她身后,清冽的雪松气息无声无息地将她笼罩。
“臂力尚可,”他声音平稳,听不出褒贬,“但姿势有误。”
“开弓时气息不稳,”他的目光如尺,精准丈量着她的动作,却不带丝毫狎昵,“射艺首重根基。足下无根,箭出便如浮萍,自然飘忽不定。”
梁以柔依言调整站姿,却总觉得别扭,身形反而愈发僵硬。
静默片刻,张承锦上前一步,指尖轻触她的肘部、肩背,为她细微调整。温热的吐息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梁以柔下意识想避开,却被他低声制止:“别动。”
“目视远方,”他声音低沉,宛如一位严谨的师长,全然不见平日里的散漫不羁,“心随箭走,意贯指尖,而非让杂念扰了箭势。”
梁以柔竭力稳住心神,依言而行,目光锁住远处的靶心。
时机成熟,她指尖一松——
“嗖——!”
箭矢带着锐利的破空之声,稳稳钉入靶心外围的黑环,虽未正中红心,较之先前,已是长足进步。
梁以柔望着那深深嵌入靶子的箭尾,眼中终于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亮光。
张承锦已收回手,负手立于一旁,目光掠过箭靶,又落回她沁着薄汗的侧颜。
他本能地想出言夸赞,话至嘴边又猛地咽回。
话本子上说,女子皆倾慕稳重端方、不苟言笑、能切实解决问题的男子。他仔细回想书中男主角的做派,皆是言简意赅,从不轻浮玩笑。
于是,他刻意放缓语速,力求沉稳:“力道已掌握七分,假以时日,命中靶心并非难事。”
梁以柔仍沉浸在方才一箭中的的微悦中,未太留意他异于平常的语调,只随意颔首。
与凤临曦的比试,梁以柔提出平局之约,本意便是求个双方体面。既不全然拂了凤鸣颜面,亦不使大昭难堪。
她做事向来认真,既定了目标,必会全力以赴。
夕阳西沉时,梁以柔终于一箭正中靶心。
少女蓦然回首望向身后的少年,唇边绽放出一抹清浅却粲然的笑靥,如同冰雪初融,春水映梨。
张承锦见状,竟微微失神,唇角忍不住随之上扬。
下一秒,他却又强行抿直嘴角,暗自告诫:稳住,需得维持好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形象。
“王妃聪慧,进步神速。”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静无波,带着恰到好处的赞赏。
梁以柔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有些诧异地看了张承锦一眼。今日的他,言行举止间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恰在此时,青黛步履匆匆而来,神色略显为难:“王爷、王妃,门外凤鸣国王女殿下驾到。”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虑。
“她来做什么?”张承锦蹙眉问道。
青黛垂首禀道:“王女殿下说……她要在我们府中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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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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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