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嘉长公主张敏因今日的头等要事,是为女儿吴静惜谋一桩称心婚事。
驸马吴越迁这些年待她还算体贴,年少时那些风花雪月早已淡去。他官居三品,却是个有名无实的闲职,空有体面,手里半分实权也无。
成婚这些年,他极少向她求什么,偏前些日子得了个晋升中书舍人的机会,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太想摆脱公主府“赘婿”的名头,挣个实打实的前程。
这中书舍人之位,全凭李相李德裕举荐。公主府与李相素无往来,要让他网开一面,简直难于登天。
除非,让女儿吴静惜与李相幺子李滨景联姻,如此一来,这官职便十拿九稳了。只是用女儿的终身幸福换自己的仕途,吴越迁终究没胆子独断,只得先来探探长公主的口风。
张敏因初闻时倒有些意外,原以为这驸马是个安于现状的,竟也有这般争强好胜的心思。
静惜年岁渐长,确实到了议亲的年纪,她先前也替女儿挑过几家,不是相貌平平,便是才学疏浅,没一个能配得上她的惜儿。李相家的儿子,她倒是从未考虑过。
吴越迁既敢来提,自然做足了功课。他将李滨景的画像递过去,细细讲起他的才学品行,末了补了句:“这李滨景,来年春闱定能名列前茅。”
张敏因自小在皇室长大,见多了卖女求荣的龌龊事,对丈夫的话半信半疑,转头便让人去查。谁知查回来的结果,竟与吴越迁说的分毫不差,甚至比他描述的更出色几分。
她当即拍板——这桩婚事,得给女儿拿下。为人父母,总想给孩子谋个安稳归宿,待她与吴越迁百年后,女儿仍能锦衣玉食,才是真的放心。
李相深受圣宠,李滨景又一表人才,这般好的前程,她断没有放过的道理。
奈何吴静惜抵死不从,夫妻二人几番劝说,她都油盐不进,甚至在生辰宴前一日与他们爆发激烈争吵。
“没有感情的婚姻,怎会有幸福?”
此言一出,张敏因与吴越迁的脸瞬间青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
吴静惜话一出口也后悔了——她阿耶、阿娘的婚事,本就是皇祖父赐下的家族联姻。
“阿耶,阿娘,惜儿失言了。”她低声道歉。
张敏因叹了口气,沉默许久才问:“明日生辰宴,我安排你与他在后花园见一面,你愿不愿?”
吴静惜刚刚犯了错,不敢再违逆,只能先应下来,心里暗忖着另寻脱身之法。
生辰宴开席前,府里的嬷嬷引着吴静惜去后花园与李滨景相看。
然而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个李滨景迂腐不堪,张口闭口皆是圣贤书,竟还说什么“郡主日后过门,亦须谨守妇道,侍奉翁姑,且子嗣为重,至少延绵三子”云云。
吴静惜越听越气,柳眉倒竖:“本郡主生来金枝玉叶,品貌才识哪样不出挑?从小到大金银权势要什么有什么,怎的入了你们相府,就要做那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的俗事?”
李滨景本是个只知埋首经籍的书呆子,家中人人捧着他,何曾被人这般顶撞过?一时气得面红耳赤,却讷讷不能言。
吴静惜见他这副懦弱模样,更觉此人是非良配,可眼下怎么才能推掉这门婚事,让阿耶阿娘死了心呢?
正僵持着,廊下忽然传来“哐当”一声脆响——青黛慌慌张张间,撞翻了廊下的花盆架,青瓷花盆摔得粉碎。吴静惜循声望去,见转角处立着个女子,一身浅蓝襦裙,头上簪子品相寻常,瞧着不是长安贵女圈里的人。
她心头一动:用这么个小门小户女子的清白,换自己的自由,再划算不过。说不定李相家风严谨,会将这女子纳给李滨景做妾,到时她的这门婚事自然便黄了。
梁以柔猝不及防被推落水中。青黛、棠梨离得远,看不清发生什么,又皆不识水性,急得要去喊人。
吴静惜见状连忙喝住她们:“站住!这里不就有个现成的人能救你家娘子?”
她指了指一旁的李滨景。
李滨景愣了愣:“郡主,我……我不会水啊。”
“由不得你。”吴静惜话音刚落,便伸手将他也推了下去。
两个未婚男女一同落水,便是有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她正暗自得意,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玄色身影疾奔而来,不等她反应,那人已纵身跃入池中。
原来张承锦与梁以柔分别后不久,舒沁便匆匆寻来,说她与梁以柔约好同游莲花池,自己因故离开片刻,回来便不见人影。偏生公主府的仆妇封锁了莲池,不许她入内寻找。她担心梁以柔误闯其中遭遇不测,特来求助。
张承锦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顾不得多问,抬脚便往莲花池赶——仆妇哪拦得住他,他一进园,就见青黛、棠梨慌得站在池边,池中那道在碧荷间挣扎沉浮的身影,不是梁以柔是谁?
玄色衣袍被疾奔的风鼓满,张承锦不及解下玉带,纵身跃入水中。
梁以柔在水里呛得昏昏沉沉,指尖徒劳地抓着滑腻的荷杆,满池荷花被她挣扎得东倒西歪。
她好累,浑身力气都像被抽干了,可她不能死——她还没为爹娘报仇,还没为李家洗刷冤屈。
弥留之际,她感觉有一双手用力扣住了她的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往岸边带。
张承锦长臂一伸扣住梁以柔后腰,另一只手拨开阻拦视线的荷杆,将人稳稳往岸边带。
泼水时溅起的水珠打湿他的发冠,几缕墨发贴在颈侧,低头看梁以柔时,眼底翻涌的急色尚未来得及退去。
青黛、棠梨慌忙上前,声音带着哭腔:“王妃!”
张承锦一把将梁以柔打横抱起,转身离去前,侧首对呆立一旁的吴静惜冷声道:
“永宁,水里另一个再不去捞,就该没气了。”
吴静惜早在张承锦现身时便已吓得脸色惨白,此刻又听闻青黛、棠梨那声“王妃”,更是魂飞魄散——
这女子竟就是皇兄新娶的王妃。
皇兄刚刚的脸色她从未见过……
人人都说他是纨绔浪子,终日嬉笑没个正形,可方才那一瞥,她只觉得脊背发凉,皇兄分明是想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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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以柔是被渴醒的,她干裂的唇瓣动了动,小声呢喃:“水……水……”
下一刻,一只温热宽厚的大掌轻轻将她扶起,一杯温度恰好的茶水递到了唇边。
仿佛久旱逢甘霖,梁以柔双手扶住茶杯,急切地往嘴里灌。
“慢点喝,别呛着。”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是张承锦。
梁以柔喝完水后,不动神色往旁边挪了挪。
他们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一点,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让她有一些紧张。
“多谢殿下。”她的嗓音因呛水有些沙哑。
张承锦闻声蹙眉,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遂即询问:“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梁以柔摇摇头,饱睡过后,一双杏眼水盈盈亮晶晶地看着他。
空气里静悄悄的,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发酵。
还是张承锦先开了口:“今日之事我已查清,永宁为了逃避与李相之子李滨景的婚约,才故意推你下水。这是她的过错,明日她会登门拜访给你道歉。”
张承锦的话没有点名一切,可是落水之后的事情她还是记得一些的。
吴静惜在她落水后,又推另外一男子入池,其心可诛,分明是想毁她清白,李代桃僵。
若不是张承锦及时赶到,她今日恐怕真要折在公主府了。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她仰头看着她,眼神里满是真切的感激。
张承锦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耳尖悄悄泛了红,偏过头来,小声道:“你我是夫妻,本就应该相互扶持,不必言谢。”
少女好奇的嗓音忽然响起:“殿下,你的耳朵是被蚊子叮了吗?怎么红红的一片?”
……
梁以柔,你可真是破坏气氛的一把好手,半点不懂察言观色。
翌日清晨,张敏因亲自陪着吴静惜一道来煜王府。
吴静惜一进厅就跪了下去,声音带着怯意:“皇嫂,惜儿是昨日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求您恕罪。”
梁以柔瞥了一眼身旁的张承锦,见他没动静,便上前扶起吴静惜。
“多谢皇嫂。”
梁以柔看着她,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昨日我误闯莲花池,也算有错。但郡主该明白,无论昨日闯入的是何人,都不应当被你推下水。你若不满婚事,应当与父母好好商议,而不是平白无故地牺牲旁的女子的清白。”
张敏因在一旁听着也是满面羞愤,她本是好意安排他们相看,怎知会惹出这般事端。
“以柔,此事到底是皇姑母教女无方,惜儿也是一时糊涂,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以柔,不会。”到底是长辈,话到这个份子上梁以柔也不好再拂张敏因的面子。
“本王会。”
张承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众人一时怔愣。
“王妃不会往心里去,可本王会。”张承锦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张敏因嘴唇微张,未料想他竟如此不留情面。
吴静惜自昨日被张承锦那个眼神吓到了之后,一直耿耿于怀,她愈发觉得这位堂兄绝不像外人所说的那般是一个庸碌无为的纨绔子弟。
被张承锦这气势一慑,吴静惜吓得躲在了张敏因身后:“皇兄,回去以后我定闭门思过。若、若皇嫂还是气不过,那皇嫂也可推我入水一次,两相抵过……”
张敏因气得在她后腰恰了一把,这丫头真是越说越糊涂!
眼见局面僵持,梁以柔悄悄地扯了扯张承锦的袖口,示意他附耳过来。
“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如……算了吧?”
少女矮他一个头,温热的气息除了拂过耳垂,更多则落在颈侧,酥酥麻麻,激起一丝痒意。
“既然王妃求情,本王便不再追究,”张承锦闻住心神,转向张敏因,“还望皇姑母日后好好教导静惜,莫要再行这等愚蠢之事。”
说罢,他转身离开,梁以柔瞧着他的背影,总觉得那脚步里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午后,舒沁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来了王府,一进门就拉着梁以柔道歉。
“以柔,都怪我,昨日就不该留你一个人在那,”话说一半,舒沁忽地顿住,“不对,我前一天晚上不应该贪嘴多吃那一碗冰酿的,诶也不对……”
梁以柔被她逗笑了:“行了,不怪你。”
“对了,梁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梁以柔摇摇头。
事发之时,张承锦就封锁了消息,不准将此事传出,除了他们几个当事人再无他人知晓。
舒沁为保守这个秘密,憋了一天一夜,连舒夫人也没有告诉,就怕传出去坏了梁以柔的名声。
舒沁是个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二人相谈甚欢,一聊就聊了一整个下午。
送走舒沁后,梁以柔一回头就见青黛跪在廊下,头埋得低低的:“请王妃责罚。”
“我为何要责罚你?”
“若不是奴婢装翻了花盆,便不会惹出后续诸多事端,连累王妃受苦。”
梁以柔含笑扶她起身:“行了,我今日听过很多道歉的话了,你莫要再说了,我的耳朵都要起茧了,你快起来,我不怪你。”
青黛仍然跪地不起,眼中已有泪意。
“你要再不起,我可真要生气了。”
青黛慌忙起身。梁以柔抬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莫哭了,本就不怪你。”
这件事情实是飞来横祸,梁以柔怨谁也怨不到青黛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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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以柔又过了一段清闲的日子,期间借着去肃国公府找舒沁为由,偷偷去过几次云水楼。
李崧和李一倬得知她落水一事,都很是担心,反复叮嘱她在王府要多加小心。
梁以柔问起张宣明的信息。
李崧只道:“近日却有一些线索,尚需时日核实,且再等等。”
没过几日,舒沁又来王府找她。
经历上次公主府一事,二人情谊越大深厚。
时近中秋,大昭素有恋人或是亲友互赠香囊以表心意的习俗。
舒沁提议,为纪念二人今年结为闺中密友,不如亲手缝制香囊相赠。
梁以柔硬着头皮应下——不是她不愿意,实是女红一道,她颇为生疏。
昔年在山寺,她既要学武又要读书,哪有闲暇钻研针线?
见自家王妃望着一堆丝线愁眉不展的模样,青黛、棠梨相视一笑:“王妃,奴婢们教您。”
虽有两位巧手名师指点,梁以柔的香囊之路依旧坎坷。为赶在中秋前绣出个像样的香囊,她几乎是废寝忘食地练习,今夜亦是如此。
张承锦回府时,不出所料,又见梁以柔在灯下埋头苦绣。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今日在大理寺,他偶然听闻同僚谈及要赶在中秋前亲手缝制香囊,赠与心仪女子以表衷肠。
张承锦恍然大悟——原来梁以柔连日赶工,是要在中秋佳节送他香囊!
定是那日救命之恩,令她心生感激……
不对,梁以柔是女子,岂会不知赠男子香囊乃倾慕之意?
他就知道梁以柔,还是对他贼心不死。
母妃说从前说过,对女子要温柔,不能轻易驳了人家的心意。
他让人找了最好的锦缎和丝线,偷偷躲在书房里学做香囊。
他一个大男人,哪里碰过这些东西,指尖被针扎破了好几处,好不容易才绣出个像样的纹样。
中秋当日,张承锦按捺不住满腔喜悦,早早地回到了王府。
然后梁以柔却不在。
“王妃呢?”
棠梨回话:“王妃去肃国公府找舒娘子了。”
张承锦心里掠过一丝失落,取出怀中香囊反复端详——颜色是梁以柔平日最常穿的颜色,花纹也是梁以柔喜欢的。
没关系,梁以柔总归会回来的。
张承锦足足等了梁以柔两个时辰。
直到华灯初上,她才回来
“殿下。”梁以柔敛衽一礼。
等候多时,张承锦耐心几近,仍勉力维持语气平和:“香囊呢?”
梁以柔蹙眉不解:“什么香囊?”
他看着她,眼底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你这些时日日日夜夜赶工的那一枚。”
快点拿来送给我。
“哦,那是我做给舒沁的。”
这章其实是在动车站写的[摸头][摸头][摸头]
差点错过了检票,完全沉迷其中……
到这里,殿下的感情其实已经昭然若揭了,只是他自己不承认。
女鹅也越来越好啦,对于亲情和友情都能更好地应对、接受、回应。
另外,官职那里是我胡诌的,不可考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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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香囊(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