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正盛,透过王府轩榭的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轩外廊下爬满了紫薇花藤,粉紫的花瓣攒成簇,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沾了满地的柔艳。
梁以柔被叶宛凌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指尖无意识绞紧了袖口的锦缎,竟不知如何作答。
前些日子因她脚伤未愈,张承锦特命郭府小厨房日日为她炖煮滋补汤品。郭向韬听闻她受伤,更是殷勤地送来诸多调理药材。
起初她实在喝不下,让棠梨偷偷代劳了几回。谁知有一回被张承锦撞个正着,此后无论多忙,他必定亲自监督她用膳。
成婚前被宫中嬷嬷逼着看了许多话本,其中一则讲的便是某家娘子被夫君管束得极严,每日见了谁、穿了什么衣裳、用了多少饭食、几时就寝,都要一一过问,堪称“夫管严”。偏那话本还将此称为闺房情趣。
梁以柔觉得那段时日,自己也成了话本中人。
长胖自是因着连日进补,在所难免。至于身孕——绝无可能。他们至今未行周公之礼,何来子嗣?
但这话她不能说,既怕叶宛凌担忧,更怕她伤怀。世家大族最重香火延续,梁家亦然。叶宛凌膝下唯有早逝的亲生女儿,这些年不知被多少人在背后指摘。
她虽从不言明,但梁以柔知道,母亲一直忧心她的子嗣,怕她步自己后尘,在夫家抬不起头。
即便是平民百姓也看重血脉传承,何况高门显户?前太子与太子妃早逝,梁以柔无需侍奉公婆;张宣明作为张承锦的叔父,显然不会真正关心煜王子嗣。
而张承锦本人似乎也不甚在意,否则也不会……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不行。
"阿娘,我前日月信刚至。"她垂眸轻声道,指尖悄悄地松开了皱巴巴的袖口。
她知道,阿娘每每看到她这幅模样,都会心生疼爱。
叶宛凌本欲蹙起的眉头即刻舒展,脸上依旧笑意温婉:“原是如此。无妨,子嗣的事急不得,慢慢来就好。”
梁以柔郑重地点头,耳尖却悄悄地泛起了红。
母女二人许久未见,自有说不完的体己话,从府里的花草到长安的新鲜事。房门一关,一下午的光景便悄然流逝。
梁以柔本想留叶宛凌用晚膳,但叶宛凌因梁府晚间有客,只得先行离去。
初回王府,因前段时日补得太过,梁以柔胃口不佳,只吩咐小厨房做了几道清爽小菜佐以白粥。
收了永嘉郡主的请帖后,后续几家的邀约,梁以柔皆以脚伤未愈为由推拒了。
这几日张承锦神出鬼没,以往夜里还会回府安寝,近来却忙得不见人影。
梁以柔倒也乐得清静。偌大的王府仿佛只她一人做主。只是酷暑难耐,除了为永嘉郡主采买生辰礼外,她几乎足不出户。
关起门来,冰鉴吐着丝丝凉气,闲来无事,她翻出宫中嬷嬷给的话本。看完手头的,青黛和棠梨说要再去寻些时兴的本子来,却被她拒绝了。
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实在无趣,尤其有些郎君,分明是求而不得,偏要强取豪夺,将小娘子囚于室内强行施为……
倒不如兵书来得有趣。她让两个丫鬟悄悄寻来几卷兵策,在蝉鸣声中细细研读。王侯将相,沙场点兵,调兵遣将,别有一番天地。
这日傍晚,暑气稍退,天边染上淡淡的橘红。梁以柔命人在庭院中摆膳。
尚未布菜,叶宛凌又来拜访,还带着两只朱漆食盒,食盒上描着金线缠枝纹,看着十分精致。
“殿下还未回府?”叶宛凌望向空置的主位。
梁以柔也不知张承锦近日在忙些什么,只含糊应道:“殿下初返长安,积压公务甚多,故而尚未回府。”
叶宛凌闻言,眼中掠过一丝失望,转瞬即逝。
刚落座饮了口茶,她便朝身后婢女递了个眼色。婢女会意,上前将左边那只略大的食盒揭开。
“阿娘,这是……”梁以柔凑近端详,只见盒内整齐码着一碟色泽深红的鹿肉干。
“这是前日特意让人从北边猎来的新鲜鹿肉,我让厨子制成了肉干。殿下平日处理公务劳心费力,你叮嘱他闲时嚼用几块,能温补肝肾,益精养血。”叶宛凌柔声解释。
梁以柔喉间微哽。阿娘莫不是……也觉得张承锦身子需得进补?
叶宛凌又让侍女打开右边那只雕着缠枝莲纹的食盒。里面铺着雪白棉絮,卧着一只肥嫩的乌骨鸡,旁侧还放着一小包阿胶与一袋红枣、枸杞。她拉过梁以柔的手,轻轻拍着:“以柔,这乌骨鸡最是滋阴养血,我特意选了三年的老鸡,你让小厨房每日炖上半只,加些红枣枸杞,不油腻,也不易上火。”
说着,她拿起那包阿胶,指尖轻抚桑皮纸包裹:“这阿胶是去年收的陈胶,性子比新胶更醇和。你每月那几日总说身子发虚,让棠梨帮你熬成膏方,每日晨起用温水送服一勺,慢慢将气血养起来。身子底子好了,往后才经得起……”
说罢,便示意青黛、棠梨将两只食盒先收好。
梁以柔一时赧然。
恰在此时,布菜的婢女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梁以柔这几日饮食清淡,皆是清粥小菜。小厨房依着她的吩咐日日如此备膳,此刻叶宛凌在场,梁以柔顿觉不妙。
眼见菜肴一道道摆上,叶宛凌的眉头越蹙越紧。
“以柔,你平日就只用这些?”叶宛凌性子温婉,即便此话带着责问,语气依旧柔和,不会令人难堪,只是眼底的担忧藏不住。
梁以柔未将脚伤之事告知,就是怕她忧心。可若此刻不说,只怕日后叶宛凌要天天来王府盯着她用饭了。
才送走一个张承锦,又迎来一位阿娘。
正欲解释,廊下传来清越嗓音:
“是本王吩咐的,岳母莫怪。”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张承锦踏着暮色而来,墨色常服衬得身形挺拔,衣摆上还沾着些微暮色里的微光。
只见他步履从容地行至近前,对着叶宛凌复又解释:“近日天暑炎热,王妃晚间食欲不振,故而小婿吩咐厨房备些清爽小菜,也好开胃。若是岳母觉得不妥,改日便让厨房换些菜式。”
张承锦言辞恳切,滴水不漏,既解释了缘由,又给足了叶宛凌面子。
“原是如此。”叶宛凌面色稍霁,仍忍不住叮嘱,“但也不可常食,终究亏了气血。”
张承锦唇角微扬,从善如流:“岳母教训的是,小婿记下了。”
梁以柔夹在二人中间,竟是插不上一句话,暗自庆幸张承锦及时出现解围,轻轻舒了口气。
这细微的举动叶宛凌未曾留意,却落入了张承锦眼中。他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原来她也会怕被母亲念叨。
他低笑一声,惊得梁以柔抬眼望来,却见那双凤眸里浮着促狭的光。
“阿娘,今日就留下用膳吧。”她急忙岔开话题。
“正是,岳母。”张承锦接口道,“小婿这便让厨房重新备一席家宴。自归宁后,您与以柔许久未曾一同用饭了,不如就在王府小聚。”
叶宛凌本只想送完东西便回府,见两人殷切相留,也不好再推辞。
小厨房重新准备膳食,约需半个时辰。
张承锦借口尚有公务待理,暂先离去,将空间留给她们母女。
叶宛凌忽又想起那乌骨鸡,忙吩咐青黛拿去让小厨房炖上。
“阿娘,现下炖煮,晚膳怕是来不及了吧?”梁以柔诧异。煨这等老火汤品,往往需几个时辰,这道理她懂,叶宛凌自然更明白。
“此刻炖上,到晚些时候,你正好可作夜宵饮用。”叶宛凌拉着她的手,细细嘱咐,“记得不仅汤要喝,肉也需用些,精华多在肉里……”
见母亲又要开始絮叨,梁以柔连忙揽住她的手臂,引着她朝后院走去:“哎呀,阿娘,女儿知晓了。”
叶宛凌不由失笑,笑纹里漾着宠溺,指尖轻点她手背:“你呀,还是同小时一般,连吃饭都要人催。”
“阿娘快别说了,女儿带您去看锦鲤池可好?眼下荷花初绽,晚风正好,最是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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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侍女重新布好晚膳,三人方才围坐桌旁。
王府厨子手艺确是一绝,虽只半个时辰准备,几道菜肴却样样色香俱全,有香酥鸭、清蒸鲈鱼、蟹粉豆腐、排骨莲藕汤,还有一道清爽的荷塘月色。
“阿娘,您尝尝这个。”梁以柔为叶宛凌布了一块香酥鸭腿。这道菜外酥里嫩,香气扑鼻,堪称一绝。
有时梁以柔也不免好奇,张承锦分明不重口腹之欲,是从何处寻来这般好手艺的厨子。
正思忖间,却见一块剔好刺的莹白鱼肉落入自己碗中。
梁以柔讶然抬头,正对上张承锦那双含笑的凤眸。
“王妃近日辛劳,也需多用些。”他语气温和,仿佛只是寻常夫妻间的关心。
梁以柔回以羞涩一笑:“多谢殿下。”
叶宛凌在一旁看着这对新婚夫妻这般互动,眼中笑意愈深。
膳毕,婢女们撤下杯盘。
却见一名婢女又端上一碟罩着银盖的菜肴,神色略显神秘。
叶宛凌亲自接过碟子,献宝似地推到张承锦面前。
梁以柔心中咯噔一下,莫非……
只见叶宛凌含笑揭开银盖——
赫然是那碟色泽油亮的鹿肉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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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进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