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了一段时间,张承锦早看透她绝非依附夫家的莬丝花——柔弱无依、不晓事理。
能将贺懿耍得团团转,肃清府中蛀虫,识破白清真凶,桩桩件件皆印证此女胸有丘壑,心智通透,绝非困于深宅之人。
他从前未倾心过何人,于风月情爱一事甚是生疏。但私心以为,若真钟意一人,最大夙愿应是长伴其侧。
张承锦自诩不是心胸宽广之人,可若梁以柔不损他利益、不阻他谋划,他亦容得下她这份独特,许她一世荣华,护她安然无虞。
毕竟,种种迹象表明,她极可能早已心悦于他。
听到他那句调侃,梁以柔并未出言反驳,眼波微转,轻声道:“若殿下不肯配合,这独角戏,独我一人又如何唱得下去?”
果然牙尖嘴利。
目光从她脸上掠过,张承锦撩袍坐下,执起一块烧饼,就着咸菜吃起来。
咸菜爽脆,饼子虽粗却麦香十足。
“王妃不用些?”他用了几口,见梁以柔仍站着,不由挑眉问道。
随即又补了一句,语气寻常:“夫妻同桌而食不算越礼,不必拒着。”
梁以柔从善如流地点头道“好”,依言在他对面坐下,也拿起一块饼。平日珍馐吃多了,这乡野粗粮反倒别有一番风味。
她不觉贪嘴多用了些,待到第三个烧饼吃到一半,却实在有些咽不下了。农妇做的饼厚实顶饱,连张承锦也不过用了四个。
咬了一半的食物不好丢弃,辜负人家好意。梁以柔思忖着,不若包好留作明日早饭,夜间凉爽,应当不会变质。
她正欲将剩饼收回油纸,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倏然伸来,拦下了她的动作。
梁以柔不解地抬眼望去手的主人。
张承锦极其自然地接过那半个饼子,神色如常:“此时还未入冬,吃食过夜会坏,明日吃坏肚子反而不美,不必如此节省。”
不必节俭?梁以柔心下默念,那只好去看看外头有无牲畜野犬,喂了便是。
念头刚转过,却见张承锦竟泰然自若地就着她咬过的地方,继续吃了起来。
梁以柔霎时愕然,杏眸微睁,檀口轻启——他这是做什么?
不是方才还说……不必节俭吗?
恰在此时,屋外黑夜骤然被闪电劈亮,惊雷炸响,噼里啪啦的雨声顷刻淹没了天地。
梁以柔怔怔望着他,全然不懂他此举何意。
只忽然庆幸窗外雨声喧天,足以掩盖住自己骤然失序、如擂鼓般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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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肆虐整夜未歇。
翌日醒来,河边积水已漫上岸,地面处处泥泞水洼。
梁以柔心觉不妙,洪涝已经蔓延到平州来了。
羽书不知从哪弄来了两匹棕马,虽不算高大神骏,但供二人共骑倒也勉勉强强。
店家告知,此处距平州城内尚有二十里。若无马匹,仅凭脚力恐至晌午也难抵达。
梁以柔又向店家买了几顶斗笠和蓑衣,雨势滂沱,有胜于无,总能遮挡几分。
有了前几次经验,梁以柔对与张承锦同乘一骑已习以为常,不再如最初那般面红心跳。她利落地翻身上马,坐稳后却迟迟未觉身后动静,不由回头望去——
只见张承锦正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不知已看了多久。
“殿……夫君还不上马么?”旅店周遭尚有零星行人,为掩人耳目,她改了口。
张承锦未答,只蓦地勾唇一笑,那笑意张扬甚至带了几分纨绔子弟的风流态,旋即利落翻身上马,稳稳落在她身后。
即便早有准备,身后陡然贴近的温热胸膛还是让梁以柔身形僵了一瞬。
“娘子如今,”他低沉的嗓音贴着她耳廓响起,密密麻麻的热意喷洒在薄薄一片的耳廓,“可是习惯了与为夫共骑?”
梁以柔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
定是故意的!她唤他“夫君”,他回敬一声“娘子”。
好一个没正形的煜王殿下!
这般时候,张承锦通常见好就收,不再逗弄于她。
梁以柔总让他想起幼时贤华殿外的那只小野猫,知他心善,便日日蹲守殿门等候投喂。
那时他年方五岁,最是喜爱这些生灵。奈何父王管教极严,唯恐玩物丧志,严禁他私养宠物。那猫儿极通人性,似也知晓父王不喜,每每父王到贤华殿来,便悄无声息地藏匿无踪。
他只得偷偷喂养,起初那猫儿怯生,叼了食物便溜得无影无踪。后来熟稔了,登堂入室愈发自在,若他散学晚了,来不及备它最嗜的小鱼干,只以寻常肉碎代之,它竟只瞥一眼,傲然扭头便走,颇有几分恃宠而骄的意味在。
多数时日,它都窝在他的寝殿中,甚而夜半悄无声息地跃上床榻,挨着他入睡。时日愈久,愈发熟稔,俨然以主人自居。
这性子,倒与眼前这人如出一辙。初时同乘,还需他百般催促,如今倒是愈发从容自如了。
一路纵马,约莫一个时辰至平州城门。
却见城门外乌泱泱围了大片人群,车马难行,与昨日他们所见的零星流民截然不同。
几人只得下马,步行上前察看究竟。
人群拥挤,羽书好不容易寻到一位外围的黑须壮汉问明情况。原来这些都是澜江下游村庄的村民,江汛泛滥,淹没了家园田亩,衣食无着,不得已向上逃亡,直至平州城外。
羽书回禀:“据这位大哥所言,他们约是第三批灾民,前两批已准入城。但平州刺史现今却不敢再开城门,称平州地小,恐生疫病,治安难维,无力收纳更多灾民,让他们继续北上利州避难。”
“利州距此地至少百里,这些灾民如何撑得到那时,怕是还未到利州就已经……”梁以柔不忍再说下去了。
她看向张承锦,只见他面沉如水,目光扫过灾民褴褛的衣衫和绝望的面孔,最终落在城墙上方那面“郭”字旗上,眸色深不见底。
“既要沽名钓誉,又怕担责任。天下岂有这般便宜的事。”
张承锦自怀中取出代表亲王身份的金质鱼符,交与羽书:“令他们开城门。”
羽书领命上前,高举鱼符,朗声道:“煜王殿下在此,还不速开城门!”
前方众人虽未必识得张承锦,亲王名号却如雷贯耳,顿时黑压压跪倒一片,杂乱参拜之声此起彼伏:“草民拜见煜王殿下!”
“诸位请起。”张承锦沉声道。
人群忽地分开一条通路,一个身着圆领绯色官袍、头戴幞头、肚圆脸胖的官员小跑而来,身后小厮慌慌张张地撑着伞。
“下官郭向韬,参见煜王殿下。”他一脸紧张,赔着笑,见张承锦立于雨中,忙抢过小厮手中纸伞,颠簸着凑上前欲为其遮雨,“殿下万金之躯,仔细淋坏了身子。”
张承锦并指推开伞柄,笑意未达眼底:“开城门,放他们进去。”
郭向韬讪讪移开伞,一脸为难:“殿下明鉴!非是下官心狠,实是府库空虚,城内粮草仅够自保。若放他们进来,一旦生乱或引发时疫,下官万死难赎!下官已上书朝廷并令他们前往利州……”
“利州?”张承锦轻笑一声,那笑声让郭向韬头皮发麻,“郭大人是觉得,本王的眼睛瞎了,还是觉得御史台都是摆设?你将饥民推向百里之外,沿途若发生民变劫掠,这责任,是利州担,还是你平州担?”
每一问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郭向韬心上。
他汗如雨下,频频摇头道“不敢”,已然被震慑住,只得朝城门守军大喊:“开城门!”
流民感激涕零,纷纷叩首谢恩。
“多谢煜王殿下!”
“殿下恩德,草民没齿难忘!”
郭向韬扶了扶腰间蹀躞带,脸上横肉堆叠:“殿下,雨大天寒,快请随下官移步寒舍稍作歇息。”
张承锦略一颔首。
郭向韬略退半步跟随其后,心下暗忖:这位煜王殿下纨绔之名远扬,今日一见却觉其气度不凡,绝非庸碌之辈,周身威压、上位者的姿态绝无可能是一天炼就。
原本对其身份存疑,此刻那点疑虑早已烟消云散。他区区四品刺史,于天家之事岂敢妄加揣测?为官至今,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心中已然有数。
早在城墙上时,他就留意到张承锦身旁的女子。虽长安与平州相隔千里,亲王大婚之事他亦有耳闻。只是不解这位煜王殿下好端端地为何不在长安享乐,反跑来这平州地界做甚。
他摸不透亲王心思,便想从这位女子处旁敲侧击些讯息。寻常贵人,正妻多是门当户对、父母之命所致,他观这位娘子仪态端方,从容不迫,气度非凡,不是煜王妃又能是何人?
思及此,他脸上再度堆起谄媚笑容,凑近些道:“下官参见王妃娘娘。”
梁以柔浅笑莞尔:“大人如何看出我的身份?”
这话正问到了郭向韬心坎处,他别的不行,逢迎讨好最是擅长:“娘娘仙姿玉色,风华绝代,哪怕是置身万人之中,下官也能一眼认出娘娘绝非寻常人物。”
梁以柔但笑不语,心下却也有了计量:这位平州刺史察言观色、曲意逢迎的本事,果真厉害。
郭向韬又道:“王妃娘娘,下官斗胆,有一事请教。”
“讲。”
“不知殿下与娘娘……何以亲临平州这偏僻之地?”
“殿下有公务在身,途经此处。”
“原是如此,”郭向韬眼珠滴溜一转,奉承话脱口而出,“殿下与娘娘真是鹣鲽情深,令人艳羡,连外出公务亦不忍分离,携眷同行,实乃佳话!”
女鹅吃剩的饼,殿下就吃吃吃。
其实殿下是女鹅的小狗[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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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