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水上,碧波幽深。
结案已过五日,亦是他们返回长安路途的第四日。
这一场横亘十五年的旧案,终以白清自戕与展鸿章辞官归乡作结。
白清留下的信笺道尽因果。原是她十四岁时,巫女为将她长久留在身侧,种下名为“而立殇”的奇毒——中毒者,绝活不过三十。这便是她为何必须在今年复仇,亦是最终自尽的缘由。
梁以柔依她所托,以绮香院这些年的积存妥善安置了余下的姑娘。那小瓷瓶中所盛,正是解琥珀所中之毒的药。
琥珀转醒后,断断续续说出那夜所见。她那日喃喃说着鬼在哭,实则是窥见白清对着流莺的尸身无声落泪。
连日至此,梁以柔心神损耗,夜里总难安眠。白清决绝赴死的模样,总与记忆中阿娘的身影重叠,一般地义无反顾,一般地令她心头滞涩。
此日天光晴好,她胃口不佳,午膳略动了几箸便搁下,独自出舱,走向甲板。
近日晴和甚佳,虽是七月,却不显酷暑,微风和煦,拂起她墨黑的长发。
她倚栏而立,意外觉得胸中郁气稍舒,这些时日始终紧绷的心弦,于此刻悄然一松,不由向前又迈了两步。
忽然间,身后脚步声急促传来,未待她回头,纤细腰肢已被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揽住,顷刻落入一个萦绕着清冽雪松香的怀抱。天旋地转间,她只瞥见他紧绷的下颌,以及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里隐隐带有的薄怒。
梁以柔借着他的力道站稳,两人距离极近,近得她能清晰看见他瞳仁中自己微怔的倒影,以及眼尾的那道极浅的疤痕,仿佛上等白瓷偶然裂开的碎纹。
从前倒是未曾留意他的眼尾处竟然有这样的一道疤,她不合时宜地出神。
尘埃在午后澄澈的阳光中流转,像金粉般缀满她散开的青丝。目光掠过,张承锦注意到有缕发丝黏在她轻颤的唇畔,指尖动了动,终是克制地收回扶在她腰间的手。
原本想斥责她为何立于如此险处,若有不测又该如何,可话至唇边,却在触及她眼底那抹淡淡的青灰时,无声咽了回去。
这几夜同榻而眠,她的梦魇惊颤,他皆感知分明。
梁以柔倏然明了,张承锦方才一瞬的惊怒从何而来——他恐她轻生。
梁以柔永远不会轻贱己命,她的这条命是李家上上下下五十四口人换来的。
大仇未报之前,她不能,亦没有资格。
只是……忽如江雾弥漫心头,她竟生出几分惘然。
“殿下那日说,律法森严,有过必惩。”她声线轻缓,却字字清晰,“可若有一日,犯罪之人正是制定律法之人,又当如何?”
张承锦似乎未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眸光一凝,沉默片刻。
“律法之上,并非空无一物,尚有公理正义。若制定律法之人亲手堵塞公义之门,那么能叩响公理之门的,就只剩下最极端的东西——要么是冤屈者的鲜血,以死明志,用最惨烈的方式将不公昭示天下;要么……”
他顿了一下,声线压得更低,似寒刃擦过冰面:
“便是那践踏法律者的头颅。”
“若有朝一日,殿下也遇到了这个问题,会如何抉择呢?”
张承锦觉得今日的梁以柔有些不同。往日她鲜少追问,此刻却执意探询,他只当她问的是展家与白清之案,殊不知她字字句句,皆指向李家的血仇与龙椅上的张宣明。
而她问出那句话的刹那,静默的那几秒,他心中浮现的,却是父母沉冤的面容。
“若为本王,”他声调平稳,却自有千钧,“绝不会如崔万励那般。”
不做以死明志的志士,要做砍下反叛者头颅的勇士。
这答案在梁以柔意料之中。
-
傍晚时分,船家忽道行船受阻。正值澜江汛期,潮汛将至,水路难行。
一行人只得弃船登岸,至最近一处乡野旅店暂歇,待次日天明再设法入城,另寻返京之策。
梁以柔早知这般乡野旅店条件简陋,却未想到连隔开床榻与浴桶的屏扇也无。若只她一人便也凑合,可张承锦仍在身侧——说来也怪,既已离京,无需再做戏瞒过张宣明耳目,他却仍每夜与她同宿一室。
甫一看到屋内情状,张承锦亦是一顿,挑眉未语。今日他却无心思逗弄她,只淡声道:“你先沐洗。”言罢即转身离去,将整间屋留予她。
梁以柔忙放下行囊,唤棠梨备水。
此地荒僻,四野唯有芦苇荡荡,晚风瑟瑟。
张承锦独行至河岸散心。今日梁以柔所问,并非未在他心中激起疑虑。
那个问题实在是太凑巧了,就好像梁以柔知道他复仇的秘密一般。
他蹲下身,拾起一枚石子,掷向河心。“扑通”一声,涟漪圈圈荡开,扰乱一池暮色。
又或者,梁以柔所藏的秘密,亦与此有关。
羽书循声来找张承锦,递上隐卫传书。
张承锦一目十行地扫过。信中禀报——长安近日并无异动。
阅毕,他随手将信纸往后一抛,那薄薄一页纸便轻飘飘地朝羽书面门飞去,也不管对方是否接稳,他已自顾自转身,玄色云锦袍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让隐卫继续去查梁以柔。”
“殿下,在宣城的时候不是说不用再查王妃了吗?”
“让你查你就去查。”
言罢,施施然踱步负手离去。
少年意气风发的背影挺直,步伐里带着几分惯有的、浑然天成的散漫劲儿。
梁以柔,总有一日,我会知道你是谁。
-
张承锦回到旅店房中时,屋内空无一人,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香——是清甜的桂花气息,与她发间气息一般无二。
他日间在舟上,揽她入怀时,嗅到的也是这般冷香;更早之前,许多次靠近时,皆是如此。
室内没有点蜡烛,张承锦从小夜视能力惊人,故而也懒得去点。
在王府时,各有浴间,器具自然分开。但在此时此地,只能共用一个浴桶。
他是男子,对此不甚在意,这也是他让梁以柔先行沐浴的原因。
连日的奔波令人疲惫,他唤来小二重新换上热水,准备沐浴。
梁以柔沐洗净身之后就去寻了棠梨,想着能否在附近买得些吃食。这旅店不提供餐食,庖厨亦无。
她只得去邻近农户家碰碰运气,看能否用银钱换些干粮烧饼。
所幸走出不远,就碰上一户农家。农妇心肠极好,听闻她们欲换食物,十分热情地取来自家烙的烧饼并些咸菜予她们。
梁以柔推拒不过农妇的好意,只取够他们四人今晚果腹的量,执意将银钱留下。
她将换来的烧饼与小菜分成两份,一份予了棠梨,让她与羽书分食。
另一份,她带着返回屋子,与张承锦共食。
若换作寻常高门贵胄,难免口舌挑剔,非珍馐不入口,她自不会做此安排。但张承锦于口腹之欲向来淡泊,想来不会嫌弃。
他们的宿处在西侧,此刻内里仍一片漆黑,未掌灯火。
梁以柔微感诧异,张承锦竟还未归来。
少女脚步轻盈,怀揣油纸包裹的温软饼食,推门而入。
屋内虽黯,但门扉初启的刹那,皎洁月光倾泻而入,借着一地清辉,梁以柔赫然看见——
正在沐浴的张承锦。
水汽氤氲中,男子精壮的脊背线条流畅,沾附晶莹水珠,在月色下泛着朦胧微光。
下一瞬,一股掌风遽然袭来,房门“砰”地一声在她身前合拢,劲风拂起她鬓边两缕青丝,悠悠晃荡。
一同被搅乱的,还有她骤然失序的心跳。
一抹绯红无声无息地爬上她如玉的耳垂,灼热迅速蔓延至脸颊。
他怎么在沐浴?!
为何不点灯?!
这些时日真是撞了邪,怎的偏叫她三番两次撞见这般窘迫情境。
梁以柔抬手轻拍自己微热的脸颊,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方才惊鸿一瞥的画面从脑中驱散——线条分明的脊背,月光下滚落的水珠…………
少顷,门扉轻响,再次被打开。
张承锦已穿戴齐整,唯有些许湿意残留在墨色发尾,若不细看,倒真瞧不出方才沐浴的痕迹。
除此之外,神色如常,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梁以柔唇瓣微启,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将话语尽数咽回。
两人相对而立,月光如水银泄地。
张承锦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她看似平静无波的脸庞,最终定格在那双依旧泛着绯红的耳垂上——宛若白玉染了晚霞,诚实地背叛了主人竭力维持的镇定。
呵,装得还挺像。
他喉结微动,一声低沉的轻笑终于忍不住逸出喉咙,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梁以柔不明所以,却直觉笑声与己有关,抬眸悄悄瞪他一眼,那眼神里藏着未消的恼意,像只被踩了尾巴又强装镇定的猫儿。
张承锦见她这般情态,笑意更深了些,侧身让开通道:“进来吧。”
屋内烛火已重新燃亮,暖黄的光晕驱散了方才的暧昧。
梁以柔垂着眼,将怀中依旧温热的油纸包放在桌上,纵使心下将他骂了千百遍,但此刻她也只能尽职尽责地扮演好王妃这一角色,开口时依旧是一派温婉,“殿下奔波一日,想必饿了。乡野之地寻不到精细吃食,唯有这些烧饼小菜,您……趁热用些吧。”
语气轻柔,神色恭顺,若是寻常人看来,保准挑不出一点差错。
可张承锦偏偏从她那过分平稳的声线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力掩藏的不服与羞恼。
他好整以暇地踱步至桌边,并未看向食物,反而目光灼灼地锁着她强作镇定的侧脸。
半晌,他忽然倾身靠近,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难以忽视的戏谑,准确无误地戳破她的伪装:
“梁以柔,你的演技当真差得很。”
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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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沐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