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将张承锦与梁以柔引入悦来客栈一间僻静厢房。
甫一推门,浓重的药草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各式药材堆积如山——原来那日在绮香院遍寻不获之物,尽藏于此。
“白清,琥珀所中之毒,可是你所为?”梁以柔冷声质问。
白清轻笑,声音似碎玉投冰,“没想到竟被你们识破。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那依你之言,何事才重要,崔玉晓?”张承锦沉声道。
这个名字像一道咒语,骤然钉住了白清的身形。白纱无风自动,其下疤痕若隐若现。她沉默了极长的一瞬,再开口时,声线里竟掺进一丝恍惚的温柔,“多少年……没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她忽然仰头笑了起来,笑声苍凉刺耳,面纱滑落也浑然不顾,任由那道狰狞如蜈蚣的疤痕暴露在昏暗光线下。
俄而,笑声戛然而止,她目光幽幽转向二人,竟染上一丝奇异的狂热,“王爷,王妃,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可好?”
梁以柔心头猛地一撞,与张承锦迅速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她竟早已洞穿他们的身份!
白清不顾他们惊诧,自顾自讲述起来:
十五年前,一个寻常的春日,一户普通的人家,姐姐十四,妹妹七岁,父亲年方不惑。虽清贫,却也安宁。直至妹妹突发热症,断断续续半个月,为寻名医,用良药,家中银钱散尽。
那日清晨,崔万励欲卖口粮换药,临行嘱咐崔玉晓好生看顾妹妹。
谁知等来的却是父亲锒铛入狱的噩耗。榻上妹妹面颊烧得通红,气若游丝,“姐姐,我会死吗?”
崔玉晓紧抱妹妹,“不会的,姐姐这就去买药。”
她抵押房契换得药来,侍候妹妹服下安睡。屋外暴雨如注,她仔细关紧门窗,换上最好的一件衣裳,逆着风雨孤身入城。
一夜暴雨倾盆。次日黎明,崔玉晓带着五两银子归来,赎回房契,只是将女子的清白永远留在了城里。
世道艰难,五两银子可以轻易买去一个女子的清白。
梁以柔静听至此,指尖冰凉,仿佛看见暴雨中那个单薄少女决绝又屈辱的背影。原以为只是寻常仇怨,却不料一桩冤案竟碾碎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室内死寂,只闻窗外隐约市声。
张承锦面沉如水,“你的巫毒从何而来?”
“父亲死后,我们姐妹欲迁他乡,谁料途中银子竟被歹人强去。没了银子傍身何谈活命。我把自己卖给了一个巫女,帮她试药制毒,她给我们一口饭吃。后来,巫女死了,我又回来了宣城。”
白清边说边踱至一个抽屉前,看似欲取物示人,却猝然扬手撒出一把白色粉末。
张承锦迅疾将梁以柔护入怀中,以袖掩面。
“待我去杀了最后一人,自会伏法认诛。”她的声音在弥漫的白雾中如鬼似魅。
待粉尘稍散,窗前洞开,人影已杳。
“速回展府!”
-
日影灼灼,二道身影卷起尘烟,共骑一匹棕马,疾驰过长街,唯恐晚了一步被白清抢先。
然到了展府门前,却异样宁静,断不像有人来过。大厅里展鸿章、展夫人皆坐得好好的,羽书也在一旁。
见他们二人回来,羽书快步迎上前来,“殿下,可见到白清了?”
张承锦点首已示回应,随即又问:“白清可曾来过?”
羽书摇首。那旁的展鸿章见二人一回来便是一副严肃模样,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问:“王爷,可是有什么问题?”
未免徒增忧虑,张承锦没打算据实相告,只叫他们宽心,随后兀自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待白清到来。
梁以柔也跟到他身后站着,尽职尽责地做好护卫。
得知白清未至,梁以柔心头疑云骤聚。白清分明说要杀最后一人,可却没来展府,她的脚程纵是再怎么慢,也应当到了。
莫非这个“最后一人”另有其人?梁以柔眉心微蹙,脑海中不断飘过去一个一个的名字。
张承锦见她这番模样,知她也在想是哪里出了岔子,没有打扰她。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梁以柔忽地想到了什么,猛地从袖中掏出几页纸来疾速翻看,这是羽书前日交给她的。纸上所述,皆是关于绮香院的姑娘们的信息,有籍贯、年岁等等。只是这两日未有得空,她还不曾细看。
却见纸上赫然写着:媚柳,宣城人氏,22岁,颈后有一颗胭脂痣。
崔玉宁如今确是22岁,因着白清的证词,故而他们一直以为媚柳就是崔玉宁。
然展文皎恰好也是22岁!
待纸翻到后一页,又见流莺,宣城人士,22岁。
莫非这最后一个人是……
梁以柔霍然抬头,声音微颤,“敢问夫人,文皎娘子颈后是否有一颗小痣?”
虽说展文皎走失了十五年,可展夫人对自己女儿身上的特质确是记得清清楚楚,乍一听,不免惊讶,只见她手中的茶盏“哐当”坠地,“你…你怎知?”
“殿下,是媚柳!”梁以柔失声,“最后一个人是媚柳!”
张承锦是何等剔透的人物,稍微联想一下方才的对话后,立刻反应过来。
二人再度步履生风地离开了,徒留身后不知情的三人面面相觑。
待二人赶到绮香院,门扉吱呀一声打开,抬头一看,今日前来应门的人换成了蕙娘。
蕙娘尚不知发生了什么,还笑问:“大人,今日来这可是……”
“媚柳和白清呢?“梁以柔急切询问。
见他二人神色匆忙,蕙娘也收起了打趣的心思,“白姑姑回来当即寻了媚柳到三楼去,至今未曾出来。”
梁以柔此刻只盼白清还未对媚柳下手。
破门而入时,却见媚柳倒地不起,唇边血迹斑斑,已无声息。白清安然坐在桌旁,正斟一杯茶,仿佛恭候已久。
“她中了我的特制的巫毒,决没有活下来的可能。”白清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梁以柔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媚柳是展大人的女儿展文皎,流莺才是你的妹妹崔玉宁。”
事到如今,她已经完全能肯定了。
白清肩头微微一颤,竟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却满是悲凉,“王妃果然…聪慧过人。”
“只是我不明白,展文皎为何会到你身边来?”
“苍天怜我,将她送到我面前。她是巫女拐来的小孩。我亲手喂她服下了‘忘忧散’,让她成为我的‘妹妹’。”
屋内寂静无声,只回荡着她冰冷得令人齿寒的叙述。
“那流莺的死呢?”这是梁以柔至今最大的困惑,依白清之前所言,她应当很是疼爱这个妹妹又怎会害死她。
“不是我!”白清骤然尖叫,面目扭曲,猛地朝梁以柔扑来。张承锦剑光一闪,已横在她颈间。
“幼年时,为了流莺的命,你可以舍弃自己的清白。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流莺是被你误杀的。”梁以柔眼光清明,音如冰凌,字字清晰。
“不,玉宁的死与我无关,该死的是她!”白清指着地上躺着的媚柳,狠狠骂道。
“我原算计得清清楚楚,要让展文皎与展文迁这对兄妹,一同饮下那盏鸩酒,相拥共赴黄泉。待他日,我再将媚柳的身世公之于众,好叫这天下人都睁眼看一看,展鸿章养出了一双何等‘出色’的儿女——做兄长的,竟死在了亲妹妹的闺房绣榻之上!届时,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方能解我心头这滔天之恨!”
她停顿了一番,眼中泛起浑浊的水光,“可谁曾想……人算终究不如天算。那晚,流莺那丫头竟对壶中酒起了异常反应,一盏既尽,当即昏倒过去,未能按计出来向我求解毒之药。而展文皎失手打翻了酒盏,逃过一劫!待我惊觉事态有异,疾奔而去时……流莺早已身子冰凉,香消玉殒。”
“何其可笑!何其荒唐!该死的,毫发无伤;不当死的,却替我枉送了性命。今日我杀她,是她命数该绝,合该赴我这黄泉之宴!”
说罢,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自顾自地饮起来。
了解真相以后,梁以柔心中并无快意,反倒涌起一股悲凉。
良久后,张承锦沉肃道:“律法森严,有过必惩。崔万励一案了结后,展鸿章遭朝廷降职,并罚没三年俸禄。你们的抚恤银原只有五十两,是展鸿章自觉有愧于心,私自添了五十两。”
白清嗤笑不语。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如何守得住这份钱财?
张承锦心知再多的言语在此刻也苍白无力。今日他代表的是大理寺,是王法律例。他正欲开口,按律将她带回衙门候审,却见白清目光一转,落在了他身侧的梁以柔身上。
“在跟你们走之前,”白清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沙哑,“我还有一事未了,想单独与王妃说。”
梁以柔闻言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张承锦。
张承锦更是即刻否决,侧身将梁以柔护在身后。方才白清还想要伤害梁以柔,此刻让她们独处实在是不妥。
然而,梁以柔却有在考虑她的请求。一路听来的往事在她心中翻涌,白清纵使恨意滔天,但是她相信白清爱憎分明,不会伤害无辜之人。
她轻轻拉住张承锦的袖口,指尖隔着衣料触碰到他紧绷的手臂肌肉。她踮起脚尖,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畔,声音轻却坚定,“殿下,让我去吧。”
感受到袖口细微的拉扯和耳畔柔软的请求,张承锦垂眸对上她清亮而执拗的目光,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动。他无奈暗叹,也罢,就在这屋内,仅数步之遥,他时刻盯着,量白清也再难有何危险动作。
他与她们隔着几步远,无意探听两人之间的谈话内容,
白清将一小瓷瓶和一封封好的信笺递给梁以柔,随即朝着梁以柔深深一拜,唇边绽开一个极淡却复杂的笑,“此后诸事,便有劳王妃了。”
梁以柔接过东西,郑重颔首,“我既应承,必当尽力。”
张承锦见她们话毕,上前一步,想将白清带回衙门。
白清却缓缓直起身,目光掠过他们,望向窗外不知名的远方,唇角扯出一抹奇异的笑,轻声道:“不必麻烦了,无需回去,我即可伏法。”
话音未落,张承锦瞳孔骤缩,察觉不对,厉声道:“且慢!”同时伸手欲阻——
却已迟了。
一丝暗黑的血迹倏地从白清嘴角溢出,迅速蜿蜒而下。她身体猛地一颤,双眼骤然圆睁,那里面倒映的不知是悔是恨还是最终的释然,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再无声息。
她看到了城外的那间小木屋,推开门,阿耶和妹妹正笑着望着她。
一切宛如昨日。
流莺对酒的异常反应,其实是因为她对毒药里的某个成分过敏,沾一点就晕倒,所以没法去找白清解毒。这里解释一下,防止有小天使不理解[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