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午时,长街两侧食肆喧嚣鼎沸。各家酒楼门前人流如织,小厮的吆喝声混着饭菜香气飘荡在湿润的空气里。
梁以柔与张承锦穿行其间,目光扫过几家挂着“客满”木牌的江南菜馆,最终停留在一家略显清冷的湘菜馆前。
宣城地处江南,口味偏淡,辛辣浓烈的湘菜馆生意便没有那么好,才会在这个时候还有空余的位置。
馆内弥漫着浓烈的辛辣之气,与江南水乡的温婉格格不入。
熟悉的味道,不禁勾起了梁以柔的回忆。北疆苦寒之地,人们常靠吃辣驱寒,她也不例外。漫长的冬日里,地窖里能保存的只有萝卜和土豆。明韵秋总是会在冬天前提前做好一罐罐红亮滚烫的辣酱分发给士兵们驱寒。自出生她就一直住在北疆,陪父母驻守边关,吃辣的能力也是慢慢地练出来了。
后来,回了长安,却很少特意去吃。梁以柔没有什么口腹之欲,叶宛凌准备了什么菜她就吃什么。
虽和张承锦一起用过几次膳,但梁以柔并没有摸清他的口味。小厨房做的菜,每样菜他都会略尝几箸,却不多。偏生他吃相好,十分规矩,总让人觉得那饭菜极为可口。
见张承锦没意见,梁以柔便随意点了几样,红彤彤的辣椒炒肉、覆满剁椒的鱼头、油亮滚烫的水煮牛肉片、外加一钵酸辣开胃的汤。她原想着江南地界的湘菜多少会入乡随俗,中和些辣度,岂料端上桌的菜肴,红油赤酱,辣椒堆叠如山。
张承锦执起竹筷,动作依旧从容,目光却在触及那片“红海”时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他神色如常地夹起一片浸满红油的牛肉,送入口中。
梁以柔紧随其后。初一尝,辣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其实也还好,看着那么多辣椒,远不及阿娘当年做的辣酱霸道。忙碌一上午的饥肠辘辘遇上这浓烈开胃的滋味,她忍不住大快朵颐,吃得额角微微沁汗,十分畅快。
反观张承锦,几箸之后,动作明显缓了下来。他吃得极慢,每一次的咀嚼都显得格外认真。终于,一粒花椒籽裹在牛肉片里被他咽下,呛得他猛地侧过脸去,剧烈地咳嗽起来,如玉的面庞瞬间染上不自然的潮红,连眼尾都泛起了湿意。
梁以柔连忙斟满一杯温茶递过去。
张承锦接过,连饮数口才勉强压下喉间的灼烧感,修长的手指抹去唇边水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无妨。”
“殿下,不如我叫后厨重新炒几个清淡的菜?” 梁以柔看着他被辣得微红的薄唇,提议道。
“不必。”他拒绝得干脆,重新拿起筷子。
后面还是梁以柔悄悄找小二要了两碗清水,让张承锦能够涮着吃。不过,这顿饭她倒是吃得心满意足。
回绮香院的路上,两人步履比来时更缓。梁以柔是吃得满足,有意消食;张承锦则是在迁就她。
虽然二人之间没有对话,但是张承锦能感觉到身边人此刻心情愉悦。
脸颊浮起一层薄红,像落了胭脂一般,脚步轻盈,耳边碎发纷飞。
“你看到本王不能食辣,很是开心?”
猝不及防的开口,梁以柔一时怔住。她的表现有这么明显?平日里张承锦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看起来完全没有弱点,你呛他一句,他能回十句。
没想到他竟然在辣上载了跟头。
梁以柔无意于他拌嘴,然而口中的话已先一步脱口而出,“大概是第一次看到殿下有不能招架的事物,比较新奇。”
张承锦嗤笑了一声,难得没有说什么。
少时,他又问到,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探究,“你喜食辣?”
梁以柔自然不能道出在北疆的事情,只好编造一个谎言,“在净栖寺清修时,素斋寡淡,青黛、棠梨便用银子去换农妇做好的辣酱,以增滋味,久而久之,吃辣的本领也就提上来了。”
回到绮香院,继续审问余下的仆役厨娘,所得信息与先前并无太大出入,只是印证了早上的证词。
待处理完毕,已是日影西沉,橘色的晚霞铺满天际。二人决定先回展府与羽书汇合。
刚出院门,便撞见端着铜盆的琥珀。她显然还未从早上的惊吓中恢复,乍见两人如同惊弓之鸟,浑身一颤,险些将铜盆中的水撒了。
梁以柔望着琥珀仓促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问身边人,“殿下觉得琥珀真的是见鬼了吗?”
张承锦停下脚步,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笑意未达眼底,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本王不信鬼神之说,本王只信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梁以柔在心中默念这几个字,莫名觉得他最后的这句话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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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府,书房。
墨香与檀香交织,这间屋子是展鸿章特意给张承锦辟出的一间书房,好方便他们议事。
张承锦与梁以柔前脚刚回来,羽书紧跟着没多久也就回来了。他今日花了一整天,去搜寻有关展文迁的信息。
羽书将带回的卷宗在黄花梨案几上铺开。
“展公子前年秋闱落第后,便鲜少执卷。”羽书指着其中一页,“平日多在城郊马场、斗鸡坊消遣,偶尔去...”他忽然噤声,偷眼看向梁以柔。
“但说无妨。”张承锦指尖轻叩案几。
“绮香院。”羽书低声道,“但非寻欢作乐,多是听曲。展公子总挑最僻静的雅阁,独自饮至醺然便归。”
梁以柔忽然想起来什么,从袖中取出白日记录的笺纸,“媚柳曾道,当日展文迁要她和流莺合演的《似归途》,正是关于科举……”
张承锦忽然抬手打断。他的目光锁在梁以柔垂落的袖口——那里有一圈不自然的淡绿色晕染,边缘布料已经蜷曲焦黄。
“别动。”他声音骤然沉了下来。
梁以柔尚未反应过来,手腕已被他扣住。张承锦的拇指压住她脉搏,另一手执匕首挑开腐蚀的衣料。锋刃擦过肌肤时,她清晰感受到他指尖的灼热。
“何时沾上的?”他盯着那片腐蚀的布料,眉头拧紧。
她当即想到了离开时琥珀端的那盆绿水,虽说没有打翻,但有洒出部分水渍,许是那时候一不小心沾上的。
张承锦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随后,他将这块布料丢给羽书,让他去查一查这上面沾染的究竟是何物。
梁以柔指尖微蜷,二人纵是正言顺的夫妻,可刚刚那般肌肤相触的熟稔,倒像是真做过多少年恩爱夫妻似的。
待屋内只剩他们二人,张承锦复又抬手,拇指虚虚按在她脉搏处:"可觉灼痛?"那指尖悬在她肌肤上方半寸,克制又危险。
梁以柔摇首,绿水并未沾到她的皮肉。但张承锦似乎仍然不放心,让她先去把身上的衣裳换下来。
交代完一切,张承锦才拿了桌上的案宗,去与展鸿章讨论案情。梁以柔也依他所言去沐浴换下身上的衣裳。
子时三刻,已到平日的就寝时间,梁以柔正欲熄灯,房门忽被推开。月光描摹出张承锦的轮廓,他腰间玉带折射着冷光,袖口暗纹在走动间若隐若现。
张承锦倚着门框,笑着问她:“可愿与本王夜访绮香院?”
梁以柔会意,白日人多眼杂,不好搜罗证据,此刻是最好的时机。
待要更衣时,却见烛光将屏风照得通透,自己的身影如水墨般晕在素绢上。梁以柔虽已嫁为人妻,可二人到底未行过周公之礼,此刻让他在屋里看着她的身影换衣服,她还是有些难为情。
她咬唇道:“殿下,可否到屋外等我片刻?”
张承锦起初未明白梁以柔话中的深意,待晃过神来,耳廓都红了,“本王去外面等你。”
此刻,明月高悬,纤云漫卷,静谧无风。
张承锦却平静不下来,心湖仿佛被投了一个小石子,惊起一圈圈涟漪。
不多时,身后的门被打开,梁以柔已经换好了男子服饰,手上还提着一盏灯。
张承锦的目光在那盏灯上多停留了一秒,却没说什么。
夜行执灯是梁以柔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这是十年前的那场逃难带给她的。彼时孟诸带着年幼的她昼伏夜行,白日蜷缩在阴暗的山洞,入夜才敢借着月色赶路。那场持续半年的逃亡,将黑暗永远变成了可怖的意象。于是,对黑暗的恐惧,便化作掌心这一盏灯火。
青石板上,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从前可曾夜游?”许是街上太安静了,张承锦便寻了个话题与她说说话。
梁以柔的眼前浮现北疆的雪夜。放眼望去,天地间只余皑皑白雪与无尽寒冬。因明韵秋和李崇怕她着凉,所以从不许她夜间出门游玩。
后来在净栖寺的岁月,梁以柔的心中只有复仇。白日习武,夜晚读书。寺外的街市灯火,于她不过是遥不可及的风景。
她轻声道:“净栖寺宵禁森严。”
张承锦声音突然变柔,“长安不同。西市周边的胡姬酒肆常营业至深夜,上元节时街衢的鱼龙灯可亮至天明。诗曰: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大抵是如此。”
“殿下似乎对这些吃喝玩乐的东西很是熟悉。”梁以柔忍不住调侃一句。
轻笑一声,张承锦漫不经心地道:“坊间既说我是纨绔子弟,总该如他们所愿坐实。”
月光淌过他含笑的唇角,这一刻他竟真有几分浪荡公子的风流态。
两人一路闲聊,时光从指缝间偷偷溜走,再一次抬头,已经到绮香院楼前。
此次是暗访,如同白日一般敲门进去肯定不行。梁以柔正要询问如何潜入,忽觉腰间一紧。
“抱紧我。”张承锦低沉的嗓音擦过耳畔。她尚未回神,整个人已被带入风中。夜风呼啸着掠过耳际,她整个人几乎贴在他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心跳,沉稳有力,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撞在一起。
三层楼阁转瞬及至。落地时他的掌心在她腰间似乎多停留了一秒,随后才缓缓松开。梁以柔低头整理衣襟,掩饰紧张。
“灯给我,”张承锦接过她手中的灯笼,烛光里,他眸色深得惊人,“跟紧我。”
黑暗中,少年的衣袖擦过少女的手背,像是一场无声的邀约。
《似归途》是我编的,没有这个曲子。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唐 王建的《夜看扬州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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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