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工作室的“坦白”之后,沈清弦和陆寻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阶段。
沈清弦心中的戒备,虽然没有完全消除,但确实被陆寻那番声泪俱下的告白软化了许多。他开始试着去理解陆寻行为背后的“动机”——一个受过创伤的灵魂,对救赎之光的偏执渴求。他甚至为自己之前的冷漠,产生了一丝愧疚。
因此,他默许了陆寻重新开始为他送餐,也默许了陆寻以“讨论作品”为名,更频繁地出现在“天工阁”。
而陆寻,则表现得更加乖巧、更加小心翼翼。他绝口不提那尊沈清弦的雕像,也再没有做过任何越界的举动。他只是安静地陪伴,体贴地照顾,像一株无声的向日葵,永远面向着他的太阳。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正轨,甚至比以前更加和谐。
直到林微的出现。
林微,四十岁左右,是国内一位知名的昆曲艺术家,也是一位资深的艺术品收藏家。她出身书香门第,气质温婉,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古典的韵味。她是沈清弦恩师的旧友,这次前来,是想请沈清弦修复一幅对她家族意义重大的明代扇面。
这天下午,林微如约来到“天工阁”。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改良式旗袍,手中捧着一个古朴的锦盒。
“清弦,好久不见,越发沉稳了。”林微的笑容温和,带着长辈的慈爱。
“林姨,您来了,快请坐。”沈清弦对林微十分尊敬,亲自为她沏上了一壶上好的龙井。
两人在茶几旁坐下,打开锦盒,开始讨论那幅扇面的修复方案。扇面出自唐寅之手,画的是一折《牡丹亭》的场景,可惜因为保存不当,绢面出现了几处严重的霉斑和断裂。
林微对古画颇有研究,与沈清弦的交流非常深入。两人从画作的笔法,聊到颜料的成分,再到修复的技术难点,相谈甚欢。林微看着沈清弦专注地讲解着修复方案时那双沉静的眼睛,不由得由衷赞叹:“你这孩子,真是尽得你老师的真传。这份心性,如今的年轻人里,可是不多见了。”
沈清弦只是淡淡一笑。
就在这时,陆寻提着保温饭盒,推门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这幅画面——沈清弦正与一位气质优雅的女性相视而笑,气氛融洽得插不进任何人。
陆寻脸上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感受到了那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与沈清弦极为相似的“同类”气息。那种沉淀了岁月与学识的儒雅与宁静,是他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伪装,都无法拥有的。
一股强烈的、陌生的危机感,像毒蛇一样,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沈老师,我……”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沈清弦和林微同时回过头。
“小寻,你来了。”沈清弦介绍道,“这位是林微女士。林姨,这是我的一个……朋友,陆寻。”
在介绍陆寻时,沈清弦用的是“朋友”这个词,而不是“学弟”。这是一个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亲近的转变。
然而,陆寻却并未因此感到高兴。
他看着林微,努力地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林女士,您好。”
“你好。”林微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在陆寻身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温和而通透,仿佛能看穿人心。
陆寻在那样的目光下,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将饭盒放在桌上,声音依旧努力维持着阳光的语调:“沈老师,饭菜我都带来了,您和林女士聊,我去厨房帮您热一下。”
他说着,便转身走进了厨房。
但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郁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狠戾。他透过厨房门上的一块小玻璃,死死地盯着客厅里的两个人。
他看到林微的目光又回到了沈清弦的身上,她不知说了句什么,沈清弦难得地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很淡,却发自内心。
陆寻握着门把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他从未见过沈清弦对谁那样笑过。对自己,沈清弦更多的是无奈、是包容,却很少有这种……平等的、带着欣赏的愉悦。
凭什么?
这个女人凭什么?
一股混杂着嫉妒与愤怒的黑色情绪,在他心中疯狂地滋生。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冲出去,将那个女人从沈清弦的身边推开。
但他不能。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的“小奶狗”形象,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当他再次从厨房走出来时,脸上又挂上了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他将热好的饭菜一一摆好,还特地为林微盛了一碗汤:“林女士,您也一起吃点吧,我做了很多。”
“不了,谢谢你,我已经用过餐了。”林微婉拒了。
陆寻也不再坚持,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沈清弦的身边,为他布菜,为他添汤,用各种无声的、亲昵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宣示着自己的“地位”。
沈清弦并未察觉到空气中涌动的暗流。但林微,作为一个阅人无数的成熟女性,却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个年轻人身上那股强烈的、几乎让她感到不适的占有欲。
她看了看陆寻,又看了看似乎毫无所觉的沈清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林微没有久留。在敲定了修复的细节后,她便起身告辞了。
沈清弦送她到门口。
“清弦,”临走前,林微忽然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太阳虽然温暖,但离得太近,也是会灼伤人的。凡事,多留个心眼。”
沈清弦微微一怔。
等他回到屋里,发现陆寻正默默地收拾着碗筷。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叽叽喳喳地分享学校里的趣事,也没有黏着他问东问西。他异常地安静。
“怎么了?”沈清弦问道。
陆寻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看起来委屈极了:“沈老师,那位林女士……是您很重要的人吗?”
沈清弦愣了一下:“她是我恩师的朋友,一位长辈。”
“只是长辈吗?”陆寻的声音更低了,“可我感觉……你们很般配。你们聊的话题,我都听不懂。你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
他又开始用这种示弱的方式,来表达他的不安和嫉妒。
沈清弦顿时感到一阵无力。他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这种建立在专业和阅历上的共鸣,与男女之情无关。
“别胡思乱想。”他只能这么说。
“我没有胡思乱想。”陆寻放下手中的碗,走到他面前,仰着头,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沈老师,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学习那些我不懂的东西,努力变得更成熟,努力……走进您的世界。所以……您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他的语气,脆弱得像是在乞求。
沈清弦的心,又一次被这副模样击中了。他觉得自己就像陷入了一张由“示弱”和“依赖”编织而成的网,越是挣扎,就被缠得越紧。
最终,他只能叹了口气,抬起手,有些僵硬地、安抚性地,揉了揉陆寻那头柔软的黑发。
“不会的。”他说。
在沈清弦看不到的角度,陆寻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冰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