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哨声,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猝然刺破了荒原清晨粘稠的寂静,也刺穿了许志远浅薄而混乱的睡眠。他猛地从炕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身在何处。窗外,天色是那种朦胧的、尚未完全苏醒的灰蓝色,寒风刮过窗棂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嘶鸣。
意识迅速回笼,伴随着的是周身如同散架般的酸痛,尤其是大腿内侧,昨日骑马的颠簸溜下了深刻的烙印,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僵硬的肌肉。炕上的冰冷仿佛已侵入骨髓,他搓了搓冻得发麻的脸,借着从破旧窗纸透进来的微光,摸索着穿上那件厚重的、散发着霉味的棉袄。
“到队部门前集合!抓紧!”哨声过后,是□□书记那标志性的、洪亮而不容置疑的吆喝,在空旷的营地上空回荡。
许志远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寒风立刻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噤。外面,影影绰绰地有一些人影在晃动,牧民们穿着厚重的皮袍或棉袄,戴着毛茸茸的帽子,沉默而迅速地朝着一个方向汇聚。没有人交谈,只有踩在冻土上的沉闷脚步声和牲畜偶尔的响鼻声,构成了一幅凝重而有序的清晨出工图。
他裹紧了衣服,低着头,混入人流,来到队部——那间比他的土屋稍大一些的土坯房前。□□书记站在一个半人高的土台上,古铜色的脸庞在晨曦中显得格外严峻。他目光扫过下面的人群,在许志远身上略微停顿了一下。
“今天的活计,各小组长都清楚了!抓紧时间,把越冬地准备再做扎实点!新来的知识青年,”他朝许志远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许志远,你跟莽格斯那一组,去清理三号羊圈的粪肥。莽格斯,带好他,把规矩讲清楚。”
人群中,一个身材格外魁梧、像座铁塔似的汉子闷声应了一下。他转过头,目光落在许志远身上,那眼神里没有□□那种审视的好奇,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漠然的打量,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耐用程度。
莽格斯的脸庞方正,皮肤粗糙,嘴唇紧抿,透着一股不好接近的倔强和固执。
队伍很快散开,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许志远跟在莽格斯和他那组几个沉默的牧民身后,走向营地边缘那一大片用土坯和木栅栏围起来的羊圈。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浓烈的、混杂着羊膻味、腐草和粪便发酵后的刺鼻气味就越是汹涌,几乎令人窒息。
三号羊圈很大,里面虽然羊群已被赶放牧,但地面上堆积着厚厚的、冻结与未冻结混合的粪层,黑褐色的,黏糊糊的一片。几把铁锹和两个用来抬粪的柳条筐随意地扔在圈门口。
莽格斯拿起一把铁锹,塞到许志远手里,又指了指那两个筐,言简意赅:“铲,装筐,抬到那边堆肥。”
他自己则拿起另一把铁锹,走到圈里最深、粪层最厚的地方,二话不说,弯下腰,一锹下去,带着冰碴和黏连草屑的粪块便被利落地铲起,准确地抛入筐中。他的动作熟练而有力,带着一种与这片土地磨合已久的、不容置疑的节奏感。
许志远学着他的样子,走到另一处,将铁锹插入粪层。看似松软的表面,下面却因为部分冻结而异常坚硬,铁锹刃口碰到冰块,发出“锵”的一声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他加了把力气,才勉强撬起一小块。那黏腻湿滑的触感通过木锹柄传递到手心,伴随着一股更加浓烈、直冲挠门的腥臊恶臭,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口泛起酸水,他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他屏住呼吸,试图加快动作,但越是着急,动作就越是笨拙。粪屑沾到了他的裤腿上,鞋子上,甚至在他抬手擦汗时,不小心蹭到了脸颊上。那冰凉而污秽的触感让他浑身一僵,一种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是读过书的人,他的双手本该握着笔,在洁白的稿纸上演算公式,或者抚过书页,探寻知识的奥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深陷在这污秽不堪的泥泞里,与牲畜的粪便为伍。
周围那几个一同干活的牧民,虽然沉默,但偶尔投来的目光,也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看待“无能者”的平静,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他们干得又快又干净,仿佛这令人难以忍受的环境,于他们而言只是日常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知识青年,”莽格斯直起腰,看着许志远脚下那一点可怜的“成果”和狼狈的样子,瓮声瓮气地开了口,语调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比直接地嘲讽更让人难堪,“你这力气,还不如我们这儿半大的娃娃。这样子,怎么在乌塔拉扎根?”
许志远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羞耻。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几乎是发泄般地挥动着铁锹。手掌上传来地刺痛感越来越清晰,他知道,昨天尚未完全消退的水泡,恐怕已经磨破了。
劳动在沉默和恶臭中进行。抬着装满粪肥的沉重柳条筐走向远处的堆肥区时,那压弯扁担的重量,让他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肩膀火辣辣地疼。汗水浸湿了内里的衣衫,被寒风一吹,冰凉刺骨。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驱使的、毫无尊严的牲口,所有的体面、所有的知识、所有的过往,都被这污浊的粪土掩埋了。
中间短暂的休息时,他瘫坐在远离羊圈的、一个背风的土坎下,看着自己布满污迹和血泡的双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莽格斯和那几个牧民则围坐在一起,掏出烟袋锅,默默地抽着,用蒙语低声交谈着,偶尔爆发出一阵粗犷的笑声,那笑声也与他无关,仿佛他是另一个世界透明的存在。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抬起头,看见吉布楚和提着一个小木桶,走了过来。她依旧穿着那件靛蓝色的蒙古袍,头发梳成两条乌黑的辫子,脸颊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像初熟的棠果。
“阿哈,阿爸让我给你们送点热茶来。”她声音清脆,对着莽格斯说道,目光却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蜷缩在土坎下的许志远身上。她的眼神清澈,带着一丝少女的好奇,但也仅此而已,没有怜悯,也没有审视,就像看着一件新出现的、尚未命名的自然景物。
莽格斯“嗯”了一声,接过木桶。吉布楚和将桶里的奶茶分给众人,最后也舀了一碗,走到许志远面前,递给他。
“喝点吧,暖暖身子。”她说的是带着口音的汉语,但语调很柔和。
许志远有些慌乱地站起身,不好意思让对方看到自己满身的污秽,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他接过那个粗糙的木碗,碗壁温热,浓郁的奶香和茶香混合着,钻入鼻腔,竟暂时驱散了些许周遭的恶臭。
“谢谢。”他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
他小口地喝着奶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冰冷的胃袋,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他偷偷抬眼,看到吉布楚和已经转身,正和莽格斯用蒙语快速地说着什么,手指偶尔指向远处的羊群,神情专注而认真。阳光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辉洒在她年轻的、充满生命力的背影上,与这污浊的羊圈、与他内心的狼狈,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她就像这荒原上唯一鲜亮、洁净的存在,而自己,则深深地陷在泥泞里。
喝完茶,吉布楚和提着空桶离开了,像一阵轻风,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休息结束,哨声再次响起。许志远默默地将木碗放回桶边,重新拿起了那把沉重的铁锹。
粪山的体积似乎并未减少多少。手上的伤口在每一次用力时都传来尖锐的疼痛。恶臭依旧萦绕不散。
但不知为何,那碗奶茶的暖意,似乎在他冰冷的躯体里,残留了一点点微弱的力量。他不再去思考意义,不再去感受屈辱,只是机械地、一遍遍地重复着挖掘、抬起、行走的动作。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抗着无边的荒芜,以及内心深处那正在蔓延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