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佑南以肉眼可见的瞬间,呼吸一窒,相处这么多年,说是卫从未的演技太好,还是自从知道他只是‘价值’之后,就忽略掉了这点。
“人的情感,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我需要学习的不仅是为人处世,更要明白与人该有什么情绪。明明我也是人,却要伪装有情,可我终究无情。”卫从未毫无起伏的声调,就如一盆静止不动的水,任何外力都不能叫他波动半分。
用着最动情的无情,装作兄则友弟则恭,可悲。
针锋相对也许在很多年前,就该上演,可两人谁也不想打破这个稳定的局面,沉默之时,沤珠槿艳突起。
屡变星霜,两人初次见面正是绮纨之岁,是在苏城外一处枕山襟海之地,本以为萍水相逢,今遭回想却是早有预谋。
那时的卫从未是刚得知自己与常人不同,更有祂的入梦,不愿再待闹境,孤身一人来到城外,想找一处静谧无人的地方,学会伪装感情。
不曾想,还有与自己同样的少年,早一步来到这里,想转头离开,换一处,抬手就是一撩矮树垂下的枝叶,发出了沙沙的声音,那个少年闻声转头,脸上的笑容,顿时化为虚无。
“你是什么人?”
卫从未侧了侧脸,见到少年变脸的速度,张了张嘴,又闭上,轻轻地摇了摇头,转头想继续走,手下却被拉住。
“我问的太俗套了?”少年撇撇嘴,换了一种问法:“咱俩不认识吧。”
卫从未答非所问:“你变脸速度好快。”
少年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起来,“现在认识了,我是方家方佑南。”
“卫从未。”
“原来你就是那个从小被苏城女儿家疯狂求嫁的卫家大少爷。”
卫从未不明所以,但见眼前之人笑得舒心,也学了起来,僵硬的嘴角向上扬了一下,用着同样高兴的语气回道:“是啊。”
离别之际,卫从未学到了高兴和笑该如何运用,眼前的少年倒是叫他想起一个词,渊清玉絮。
鹤归华表,旧人不再。
一声声嘶吼的尖叫,将两人拉回黑暗的现实。
血雨已停,黑暗笼罩整座苏城,更或者是笼罩了整个人间。
卫从未手中的长瓶灯再次亮起,他举起手中的灯,也看不清方佑南在何处。
借助微弱的光亮,卫从未继续向前走,没走几步,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差点将他绊了一跤。
他缓缓蹲下身子,照向那东西,是很多被撕裂的头颅的人,乌黑的长发和尸泥融为一体,风干的血早已变了颜色,有的只剩下一半的左脸,有的也只有一块失去眼珠的空眼眶。
扭曲的嘴,张大了好像是要怒吼心中的不甘,亦或是害怕死亡的尖叫,哪种都有。
要是常人见了这幅场景,定要被吓出心脏病,连滚带爬的大小便失禁,对于卫从未来说,这些都是‘人’只是死的而已。
尚有一块较为完成的头颅,卫从未伸手抹去脸上未干的血迹,怪不得有点眼熟,这不是卫母么。
即使双眼被挖,表情扭曲的不成原样,毕竟是生母,见了十几年的母亲。
“走好。”卫从未眼睛不带眨一下的起身,母亲死了,是不是该尽一尽儿孝。
寂静的世界中,一声叹息掩盖了一生苍茫。
孑然一身已是常态。
路途迢远,一灯伴一路,尚不知身后还有一人,默默跟随。
非真理,这道考题没有准确的题目,更没有一定的答案,有的只是方向全无。
无目的的前行,忽闻四面八方叫喊声不停,喊的名字有那么一点点熟悉。
再抬眼去,面前强光侵入眼眸,一时间像是坠入深水,扑朔迷离,竟又回到当时在死前元夕节那日。
手上不是长瓶灯,只是一支笔,一盏孔明灯。
“从未写的什么。”身旁凑来一人,看见孔明灯上空白一片,直接抱手哭诉:“你居然没有写我,我很伤心。”
“他写你作甚。”又是一人,手执灯来。
来者竟是上山求道的海青,在家苦学的席魏源,以及一直沉默的柯宇和奕帆。
唯独没有该来之人。
“我几岁。”卫从未直言道。
席魏源挠挠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卫从未:“就让你写个祝福语,你还能忘记,再过十几天就是你十八岁生辰啦。”
“不是吧,本来就挺傻,现在更傻了?”海青上前就想抬手摸他额头是不是发热,脑子糊涂了,“小爷我可是专程从山上下来为你庆生,可不能病了。”
“不好笑。”柯宇反驳道。
“佑南哥呢。”卫从未习惯性挂上伪装,与方才气压极低的他就是两个极端。
“国外呢,还有,你这样,我会怕!”海青见他变脸速度超快,又神经兮兮的,想起道士师父说过的,人性情大变,不是经历生死,就是鬼魂附身。
当时不信,现在总感觉身后凉丝丝的,指不定这坑人师父收钱之后,就这一句没骗人。
“从未,我们都知道,方家那大爷与你交情匪浅,但是,能不能不要每次见面都提他!”席魏源默默伸出手,表示自己实在不想再提到那个国外潇洒的古板少爷。
奕帆也点头赞同,“今日,不到半个时辰,你已经提了他五遍了。”
“是吗?”卫从未对此并没有记忆,装作很惊讶的样子。
海青双手抱头,一脸苦不堪言的模样,每次出门,必提方佑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货之间有一腿。
“那我不提他了。”
见卫从未第一次这么妥协,三人皆是一惊,这些年来,每次提这件事,卫从未总会再喋喋不休的提上十几遍。
“真的不提了?”柯宇这个老实人都不相信的再一次确认。
“说实话,我不信。”海青和席魏源异口同声格外有默契的给对方比了一个大拇指。
卫从未也不惯着,很快就恢复以往相待的模样,“行,那我先走了,请便。”
天,他是如何用最温柔的脸,说出这么令人伤心的话。
石化的三人,就看着卫从未从眼前消失,无动于衷。
如果此刻的卫从未回过头来,就会发现,刚才分明热闹的街道,瞬间化为一缕青烟,伴着白雾消散于身后。
方佑南母亲的祖宅庙宇,确实不为众人所知,因为,自从方佑南出生之后,他的母亲便产后大出血过世了,至此,方家只有一个大少爷,方老爷也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严格的很。
严于律己,方可律人。
方老爷只有发妻一人,不像其余大家老爷,三妻四妾,儿女成群,这才导致方佑南不得已带上情绪面具,收敛一切少年该有的意气风发,变得古板稳重,只愿能有一日,得到父亲的认可。
谁又能料到,生母未死,被藏在祖宅之中,不见天日,直到方老爷告知的那天,一切隐藏的真相都浮出水面。
都是为了非准则。
这世上的人都有病,却没有一个无病之人。
世道的风向太过险恶,任何一点分歧都会成为导火线,叫众挞伐,直到与众相同,收纳为己。
方母正是继承祖下,自芸芸众生,寻患病则无病之人,此病名为非准则,更是一种新型导向,亦是后尘转机。
传说,人到了十六岁,右手中指与无名指间的指缝两侧,就会生出两颗黑色的小痣,直到十八岁生辰当日,祂会悄然出现,带走此人的灵魂,将活魂留存到下一年的头七,再放其归人间,此时的人间更是惨遭炼狱。
说是一种病,其实就是恶性诅咒认知所留下的纯善之人。
但,方母祖辈从始至终未料到的是,非准则的继承者,是一个毫无感情的少年。
无情无欲,如何做到纯善,连最基本的喜怒哀乐惧怨,都做不到,根本就是一个怪物。
也许就是死局一场。
方佑南跟在卫从未的身后,虽是无言,心中已泛起千层波澜,没有生的人间,又为何要有人。
“非真理,难不成,是真理。”
“非正常,便是正常?”
“那么非准则,就是处世准则。”
三句自言自语道尽,方佑南清明的双眼变得迷茫起来。
从开始便是局,苏城就是一场人性测试,一切的起源,还是因为‘非准则’的即将临世。
此刻的卫从未察觉身后有异,转头间,方佑南瞬间恢复正常,后知后觉,方才的自己是被什么东西所魇住了,没想到所印证的,也得到了证实。
既然是以‘非准则’为处世标准,那么在卫从未所目及之处,皆不会有异状。
方佑南连忙出言,阻止卫从未转过头去:“先别转头,我有话说。”
听到这番话,卫从未眼神中生出一丝疑惑,前脚刚说此人在国外,如今又直接出现在自己面前,这算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人还能飞回来。
两人就这么静静的站着,直到身后无动于衷的人再次‘活’了过来,海青一干人见到方佑南,恨不得惊掉下巴,刚说不提他,这倒好,人都在国外回来,是不提了,都不用提了好不好。
接下来的场面,更是看傻了三个背景板。
只见方佑南快步上前,拉过卫从未,眼神对视,方佑南只觉得如果没有非准则这种东西,这辈子与他携手一生,也算不错。
尽管眼前的人,对任何情感毫无触动,只要在他身边一日,就不会让他感到自己是异类。
“倘若,我可以教给你什么是情感,待一切结束,我们再一起到城外枕山襟海之地,畅言欢笑,可好?”
卫从未嗤笑一声,脸上表情连番变动,最后停留在一抹微笑上,就像往日插科打诨的卫从未一样,“我是一个怪物不是吗,哪里还有什么结束。”
“从未你在说什么啊,是不是方佑南这家伙欺负你了,同我们讲,我们替你报复回来。”席魏源第一个站出来替卫从未打抱不平,挥舞着自己的大拳头,要是卫从未真说他欺负人了,定是要第一个打上去。
听到这句话,卫从未并不感觉到意外,这些人早就知道了不是吗:“是吗,非准则这东西,你们早就知道吧。”
海青面色发青,都不敢抬眼去看卫从未,手下更是紧张到扣自己的衣袖。
奕帆与柯宇对视,察觉到一丝不妙,这件事情是谁暴露给他的。
“你在讲什么啊,我们是挚友啊。”席魏源还想打感情牌,只可惜多年相处,好友撒谎什么动作,卫从未会看不出来吗。
既然撕破了脸,那就要破的彻底,卫从未抬手指了指心脏所在的位置,轻笑一声:“这么多年,你们都没有看出来,我,本就无情,不过伪装有情罢了。”
趁几人发愣之际,卫从未从方佑南的手中挣脱,转身走向‘正常’的世界。
他不知道的是,身后几人在转头的刹那,化作一缕血雾,涌向苍穹,与其融合。
谜题未解,卫从未又见到了祂。
“身处幻海心在手,似有似无从未有。”
见面第一句话,就是白话一则,卫从未看向自己的手,哪知那长瓶灯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上。
灯就是心,心则有情,情则是非准则所忌讳的,存同去异。
奢望已久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自己手里,只是站于雾前观不透罢了。
卫从未丢掉了手中的长瓶灯,灯落在腐蚀与正常交织的地上,渐渐熄灭,周围看似‘正常’的世界,也恢复成无间炼狱,一步一步踏入深渊之中:“曾游人间红尘梦,途经情笑不自知。”
有情,无情,又能如何。欲有一情不自知,待晓心知方悔迟。
远在枕山襟海之地,或许真有一人,站在曾经的旧地,期待所归的故人:“本欲无心向明月,随风流散自持之。”
而在横尸遍地的苏城,如今已是一座腐朽的死亡之所。
当滚滚黄土掩盖住过往的一切,嘀嗒的时钟被拨回正轨。
众尸之下,一只露出半截骨掌的手猝然穿出,断裂的指骨在扭曲的狂风中一点一点修复。
本该回收的死者,此刻竟活了过来。
阴暗的小巷中,没有一盏彻夜明亮的路灯,高空中的明月像是被黑布掩盖,发不出一丝光亮。
即使如此,这也走着几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年,喋喋不休地讲述这自己的所见。
以及那个不切实际的传闻,时不时四周发出几声诡异的尖叫,他们毫无知觉。
“你在哪听说的,就是两颗痣而已,怎么就能要了人的命。”有人发出疑问,显然是不相信的。
他身旁的另一个人拽住了他,大声反问:“卫从未,你不相信我?”
那个叫做卫从未少年似乎笑了一下:“要不你给我证明一下,这痣怎么要人命。”
“就是嘛,小卉,你又没有讲出让我们可信的话嘛!”有旁的少年附和说。
小卉不紧不慢的讲道:“听老一辈的讲,在民国时期,有一家的少爷,十八岁生辰恰逢元宵,闲家里闷的慌,就出门逛了一圈,再回家后,手上多出两颗小痣,可他本人并没有在意,谁知不过一月后,他便呼吸困难去了,这少爷有一好友,跟深山老道士学了点江湖道术,看出了点门道,是非准则又出世了。”
卫从未勾起嘴角,伸出自己的右手,五指张开说:“两颗痣,我也有。”
话音刚落,本应该很热闹的小巷瞬间安静了,时间就像凝固一般,只有一个人浅淡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