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跟着何术屁股后面的一个小弟在去年的冬天被冻死了。
何术在一群大汉里不算有攻击性,倒是雷扔得准,因为打水漂技术很好。
他在棠梨的敦促之下读了很多书,与文盲莽夫不同,加上本就面容俊秀,整个人带着一股淡淡的文人书香味。
起初因为这个,在军营里还受人欺负,但就是因为雷扔的准,好多次立了功,便没人再敢说他。
而那总跟着他的男孩应该还没成年。
那个冬天很冷,寻岛那边正在做最后的攻击和反抗,调动了众多兵力攻打这一阵地——这是一个难熬的冬天。
大决战的前一个晚上,有人提议喝点酒取暖。
那提议的人带着哭腔说:“俺娘酿的酒,一直藏着,但是又怕快死了,还是早点喝了。”
有人骂他:“他娘的,净说些丧气话,怕个毛线啊,来谁杀谁,来谁打谁。”
大家开始分酒。
何术也领了一小杯。
那酒太烈了……
只是一口,顺到喉咙里,就又苦又辣,还有点酸。
这个酸不仅是味觉,还是触觉。
在这样的日子里有酒喝是很奢侈的,因为酒从粮来,粮救百姓。
粮救百姓酒救官,奢侈一把吧,何术想。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酒量很好,但只是因为每个人都只喝了一点点,怕醉了误事。
那男孩却在后半夜开始脱衣服,觉得热。
大家都说雏儿沾酒就会烧起来,给他盖了衣服,却被他又踢走。
第二天,这个“怕热”的孩子被冻死了。
棠梨从营地赶来,看着男孩骨瘦如柴的身体和胸部上青紫的冻痕,探了探鼻息和脉搏,最后试图抢救一下心跳。
她最后说:“记得一定要……记住他的名字。”
想到这里,何术不免地在大夏天打了个寒战。
正在潜伏站岗的他却突然听到了一个消息——寻岛的士兵已被己方前线军队攻至夙缘江岸。
茫茫的江似海,海上起了雾。
夏天啊,夏天居然也起雾。
“砰!”
有人过于惊喜,放了枪,击中了树上的鸟儿,那鸟儿白色的屎和红色的血就这样流进了河里。
何术口袋里的一块石头流进了山坡下的荷花塘,他脱了衣服准备下水去寻,不料一脚踩空,落了下去。
“砰!”
又有人放了枪,还有人落了水。
硕大的荷叶如同撑起的绿伞,将本应该高出一截的荷花挡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点粉和一点白。
远望过去,可不是一片绿色的海?
跌进去,跌进一池的绿苔。
何术在山地潜伏的时候不小心扣掉了一块土,这块土里埋着一颗青红色的玛瑙。
这颗玛瑙成色漂亮,红绿相间,中间飘有一丝白絮,对赌石徒来说是坏事,但何术却觉得是好事——那像是半开未开的梨花。
何术他一看这块石头,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它磨圆作为迎娶棠梨的彩礼。
这是脑袋进水之后的记忆了。
何术不知道自己在那池子里晕了多久,只知道一起来就是在军队的车里,人们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
见他醒了,那群人问他咋掉进去的。
何术说话的那一瞬间,就有人听出来了:“草!你他爹的是乌乡的啊。”
人们的视线朝他望去。
好多张人脸和身体杵在他面前——有眼睛的、有一只眼睛的、没有眼睛的,有手臂的、有一只手臂的、没有手臂的,有手指的,有四根手指的、有三根手指的……没有手指的。
何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要跳车。
一个狙击手仔细观察了他一阵,突然暴起,死死捏住他:“就是这个王八蛋炸死了小柳子,老子弄死你!”
何术的脖子被死死捏住,脸涨得通红,差点背过气去。
有人制止了狙击手:“老王老王,冷静一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我怎么冷静!冷静!冷静!冷静!”
那名叫“老王”的狙击手冷静了下来,不再看何术。
“你可得感谢我们这趟车的老爷们都是心慈手软的,要给你换到别的地方,那得先奸后杀。”
何术往后躲了躲,车厢内,除了狙击手,众人哄堂大笑。
何术就这般阴差阳错地来到了寻岛——他不曾见过的地方。
他偷偷从军营中溜走,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出去的,就这样在寻岛的大街上游荡,与幽魂无异。
他没有这边的货币,买不了任何东西,也没有找到那颗玛瑙,就这样在寻岛的大街上游荡,与亡魂无异。
最后是一位小说评论家把他捡了回去。
这位小说评论家有些年纪了,他不说自己是哪里人,可何术却很在意——这或许是划清敌我的第一道门槛。
“我不在意政治。”他说。
何术找他借信纸、借钢笔、借墨水、借邮戳……
说是借,其实行为与强盗无异。
“你们乌乡的,都这么没礼貌的吗?”评论家点了支烟。
意识到自己的无礼,何术立刻向他道了个欠,评论家嫌他一两个星期没洗澡的身上臭,赶着何术去找个澡池子泡泡。
见何术不为所动,他之后从桌上拿了一瓶墨水,重重按在桌上。
“拿去吧,墨水不值钱。”评论家又点了支烟,两根烟一起抽起来。
他突然想到了棠梨说的话——
“喂,寻岛那边的人怎么样?”
“都一样,除了说话的腔调,没什么不一样。”
评论家见他洗净之后就开始写信,说:“寻岛现在封锁了所有通信路径,所有信件都要拆开检查,你是乌乡人,怎么可能寄得出去?”
“不试试怎么知道?”
评论家叼着烟斗,嘲讽道:“痴人说梦。”
何术并不想得罪恩人,拿着为他整理书籍赚的小钱,带着信件匆匆忙忙走。
评论家吐出一口烟,嘲讽道:“痴人说梦。”
政府开始拆掉所有家庭或是区域邮筒,要想送信,便要先坐电车坐五站到云子巷,再面对一家卤肉饭店直走几公里,路过九盏红绿灯,过十个路口,再右拐走过一整片绿荫,来到政府公共事业邮信局。
一战之后,即使败了,但寻岛内部的士兵崇拜心理有些高涨,因此许多立过功的士兵都有了好差事。
何术看见,那日要致自己于死地的狙击手已经成为了信件检查者,他的心情在盛夏这个多彩的季节变灰,手指哆哆嗦嗦地将信件交给了门口的接线员。
她让他登记。
何术多么希望整个寻岛里有这么一个人,哪怕年龄、性别、喜好不同,但一定要有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名字。
狙击手也一定见到了何术,在大厅里高喊了三遍“冷静”。他没有冲着何术,但何术的后背却一阵发凉。
接线员甜美的声音响起:“诶,你还寄不寄了?”
“寄、寄……”
何术填完表,匆匆忙离开了。
……
狙击手拿着小刻刀,将何术信件上署名的最后一点刮了去。
随后,他拿着信件敲开了一家人的门:“请问何木在吗?”
一位还在学走路的孩子从里边儿撞到了他,男孩的母亲走过来,有些害怕地说:“我的孩子,何木。”
狙击手满意地点点头。
何术的信件最后以“身份信息造假”被扣押在邮信局狙击手办公室的抽屉里。
狙击手一开始还不是很顺手,偶有把信封戳穿一个小洞的时候,但上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也会看何术的信件,就当是在看书阅读一般。
他也会充当那高傲的评论家:“真是个痴情种。”
何术用文字的呐喊迟迟不得回音,可却依然没有放弃——乌乡与寻岛中间隔了海,若是要用信件填满,那也要过好多年。
乌乡内。
棠梨在等他。
新娘在等新郎。
联络员遗憾地通知家属,何术失踪了,就在胜利的那个早上。
何术的老母亲当场昏过去。
棠梨觉得那个瞬间很奇特——她明明听清了联络员字正腔圆的每一句话,可每一个字又似干枯的花瓣一样,轻轻一捻就碎了,木香的碎屑飘飞到寂静夏日的天空。
何术家里为他举行了葬礼,但棠梨并没有参加。
她那日依旧如常,为自己编好麻花辫,在尾巴那儿扎上一条红绳,提着木桶和搓衣板到溪边浣洗全家的衣裳。
娘说她那日的衣服洗得及其干净。
棠梨说下次就不会那么用力了。
娘说:“小梨,节哀,妈知道你放不下,但人活这一遭就是要死的,他是个士兵,和所有士兵一样。”
“都是会死的。”
弟弟哭得很大声,说何术大哥是英雄。
妹妹也在哭,哭再也见不到何术大哥。
棠梨没有哭,而是活成以往那样。
夏日,趁着夏日还未走,她种起了葡萄。
战后恢复除了基建的修复,更重要的是教育的接续。棠梨成为了一位公立学校的老师,教诗歌和国文。
她离开小山镇去到乌乡城区的那个晚上,弟弟妹妹趴在她腿边拍水浒啪叽,问棠梨什么时候回来。
“我每个月都能回来。”
弟弟问:“大姐,为啥要做老师啊。”
“我只是为了更多人的生。”
弟弟说:“大姐你又在这里装神弄鬼。”
“你个小崽子懂什么?”棠梨无语。
妹妹问:“阿姐,我也想上学。”
“等你年纪到了,阿姐就接你去城里上学。”
棠梨走了,依旧托着月亮和几个圆圆的白面馒头。
一支烟的时间,太阳照常升起。
她在城里教书,遇到很多孩子,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新文化、新知识的渴望,他们有对主义的激情,也有对问题的深思。
棠梨觉得自己怎么配教这些孩子,但想了想,这也是好事。
她也会写诗,在学校的池塘边上。这儿视野开阔,能远远望到连接乌乡黑瓦白水的白玉桥。
桥上行走着好多人,他们撑着伞,在这个新夏的雨季中。
郁郁葱葱,匆匆忙忙。
「我在一道无名的河边
轻轻唤你
唤你置身事外的二字
何处在何必来
接天的莲叶
倒比不上载雨的伞
人们在一道声名远扬的桥上
轻轻落下
落下碌碌的水声
听雨打亭赏雨涟漪
你在一道灵光乍现的记忆中
招之即来挥之不去
回家吧
我送你一朵占了泪的梨花」
(棠梨《何处》)
……
某个晚上,评论家睡不着,在夜里看星星。
何术也在看。
他将星宿连成一把勺子,将手指指向北方:“那儿,是我的故乡。”
评论家点了一支烟:“回不去的都是故乡。”
何术有些恼:“那回得去的呢?”
“叫做远方。”
何术手指指向北方:“那儿,是我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