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金子啊,你怎么这么傻啊……”
姜秋红还伏在她的身上痛哭,“你就算不愿意结婚,你也不能去死啊。你想上学,你也得活着有命才能上学啊……”
母亲的哭诉一遍又一遍冲刷着王金妍的耳朵。
她有些恍惚,她在哪儿?
身体仿佛被剥夺了生气一般,虚弱无力。王金妍深吸一口气,从沙滩上坐了起来。
察觉到她起身,姜秋红抽噎着回过神。
她看向王金妍,眼底溢出了欣喜。母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抚上了她的面颊,她哭喊着,“我的老天啊……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啊……金子。”
王金妍有些木然地扭头,黑沉的浪花涌向岸边,舔过她陷在沙泥中的指尖。
她缓缓抬手,抚上胸膛,感受到了那汹涌的心跳声。
姜秋红仍在絮叨着,“我知道你不愿意结婚,但哪个好人家的姑娘到你这个年纪了还不成婚?”
她替她拭去脸上的泥沙,拉着她起身,“快和妈回家。谢天谢地,还好你爸在天之灵保佑你,你才捡回了条命!台风天啊!这么大的浪,你也敢出海!”
王金妍被姜秋红拉着往山头走去。
台风天?
她猛地回过神!对啊,她明明记得,她答应了温兰杜要乖乖回家的,可她……怎么在这里?
王金妍猛地拽住了姜秋红,问:“妈,这……是哪里?”
“哎呦,被浪打傻了吗?”姜秋红又关切地摸了摸她,“咱家啊!”
一阵又一阵的恶寒朝她袭来,王金妍打了个寒颤。
她蓦地扣住姜秋红的手腕,“妈,现在是几几年?!”
姜秋红步子一顿,村内没有灯,王金妍有些看不清母亲的脸。
但她还是宣判了她的死刑——
“你怎么一直在说胡话!58年啊!你不是刚和我吵了架跑出来的吗?”
不同以往的海浪声,在狂风肆虐下,显得急躁极了。
山头的位置,让王金妍刚好可以俯瞰到整个海岸线。
她坐在硬邦邦的床上,靠着窗,呢喃道:“是梦吗?”
王金妍就这样倚在窗框上,迎着海风,睡着了。
翌日的清晨,她还没醒,房间的破木门就被推开了。
王巧儿走上前,掀开了她的被子,“金子,醒醒,起来了。”
骤然涌进的凉意,让王金妍从梦中惊醒。
她揉了揉眼,看向三姐王巧儿,下意识开口:“姐……你进我屋怎么不敲门啊?”
“敲门?敲什么门?”王巧儿在她的脸上胡乱摸了两把,“妈说你溺水以后变得糊里糊涂的,还真是,你也没发烧啊……”
“好了,别磨蹭了,快起来。”她说。
台风过境,日光破开氤氲洒向山头。
简陋的土房摇摇欲坠,王金妍听了会儿生产队的大喇叭,才迟钝起身。
刚出房门,她就迎上了一脸严肃的王巧儿。
王巧儿将她拉到桌边,诘问道:“你说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去跳海?你知道现在村里都怎么传你的吗?”
还是有些不真切,王金妍浑浑噩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她还是回道:“还能怎么说?无非就是那些从小说烂的话,不守规矩、不成体统……”
“现在还有不守妇道!”王巧儿呛道。
王金妍掏了掏耳朵,“啊?”
王巧儿说完,王金妍才晓得,原来她昨天逃婚出海的事情,全村都知道了。
那些嚼烂的谣言现在又添了新的一条——村里人断定,王金妍定是觉得自己太古怪配不上宋竞鹰,才想去死的!
笑话!还有她配不上的人?!
王金妍越听越冒火,气得要冲出去和那些碎嘴子干上一仗。
王巧儿已经摁住了她,训道:“你坐下!他们能这么说,还不是因为你成天不着边际!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要是乖乖答应这门亲事,他们还能找到说你的机会吗!”
“……”王金妍的目光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她不明白,小时候总是和她同仇敌忾的三姐,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她语气不善,“姐,你乖乖听话了,他们夸你了吗?”
王巧儿眸光闪烁,“……”
“他们不是还能找到刁钻的理由指责你吗?”王金妍假笑着,“你的温良,只会让恶人更兴奋。”
“歪理!”王巧儿嘟囔着就要收回手,这一动,也让王金妍注意到了她手臂上的淤青。
她一把扣住王巧儿的手,问:“姐,这是什么?”
王巧儿神色大变,将手背在身后,“没事。”
“这是没事的样子吗?”王金妍猛地起身,“是不是那个狗东西打你了?!”
“你怎么能喊你姐夫什么……什么狗东西。”王巧儿辩解道:“这就是我自己摔的!”
王金妍面色凝重地看着她,显然并不相信姐姐的鬼话。
她沉默了许久,撸起袖子就要往外走,但再次被王巧儿拉住。
“金子!你别闹了!”她呵道:“你先管好你自己!大人的事情你不要管!”
王金妍回身,逼近王巧儿,“如果大人就要任打任骂不反抗,那我宁愿不长大!”
王巧儿:“你在说什么胡话!”
“好了好了,你们两姐妹不要吵了。”姜秋红从里屋走出来,“以前你们关系明明就很好啊,这几年怎么一见面就争得面红耳赤的……”
王金妍强忍着眼眶的湿热,别开了脸。
可就在她看清姜秋红拿着的东西时,酥软的寒意顺着脊柱蔓延,猛地在她脑海中炸开——
她抓住姜秋红手中的衣服,指腹那柔软的触感,与她身上发硬发干的截然不同。
姜秋红看她,问:“金子,我正好想问你呢,你昨天跑出去的时候穿的不是件花的吗?这些是什么?这衣服的料子好奇怪……”
她的询问引来了王巧儿。
两人在她的面前,一脸好奇地翻动着衣物。
而王金妍仿佛被钉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那不是梦。
温兰杜和2022年,都不是梦。
她站在原地,默默地攥紧了手心,冷声道:“我不结婚,我要上学。”
凌冽的海风,将她的脸刮得生疼。
王金妍坐在崖顶上,望着黑沉的大海,心却止不住地下沉。
她可以忍受那些无关痛痒的流言蜚语,也可以消化繁华过境后的大梦一场空,但她无法对姜秋红视而不见。
姜秋红的哭诉声声泣血,混在浪声中,打得王金妍心神不宁。
她的拒绝、她的抗争,都成了催化姜秋红的利器。当刀刃划开母亲脖颈的皮肉时,王金妍知道,她逃不掉了。
她同意了这门亲事。
现在,那柄钝刀架在了她的颈项之上。
良辰吉日,是明天。
这已经是王金妍不知道第多少次坐在这个崖顶上了,她在想那自由不羁的未来,在想温兰杜。
台风来了吗?他是会庆幸终于甩开了她这个麻烦精,还是如他所说,顶着风雨,在街上一遍又一遍找着失去踪影的她?
王金妍不知道,但是她……好想知道。
临海村属于宁城偏远的村落,比起与时俱进的大城市,他们还是一切从旧。
醒目的囍字高悬,刺目的红色烙在她眼底,却无法掀起任何波澜。
王金妍穿着用红布裁成的新褂子,坐在自己简陋的床上,等宋竞鹰,等这个她只知道名字的陌生男人。
大哥二哥远在异地,没有回家。
陪她出嫁的只有母亲姜秋红,三姐王巧儿,和尚未成家的四哥王裕安。
姜秋红含着泪,眼底满是柔情地看着她。
那双历经沧桑的双手一遍又一遍抚过王金妍的脸,说:“金子,竞鹰我见过,是个好孩子。你嫁过去一定乖乖听话,他不会亏待你的。”
王金妍仰头看她,“妈,我嫁过去,你就会放心了吗?”
“当然当然。”她喃喃着,破涕为笑,“这样我只要再操心你四哥的婚事就好了,也不算辜负了你爸!”
王金妍看着姜秋红抹眼泪,看着王巧儿红起的眼眶。
她们为什么要流泪呢?
王金妍又想起了温兰杜,想起了2022年,在那里,她是不用被逼着结婚的。
可她,活在束手束脚的1958年。
喧闹声中,王金妍看见一个男人骑着辆自行车上了山头,车头挂着红绸布。
她跟着迎亲的队伍,几经辗转来到了他们的婚房。
她脚踩着宋家新铺的青砖地,在来往的宾客中,第一次看清了她未来的丈夫。
海边略显灼人的日照穿透屋檐,也穿透了宋竞鹰在风中飘扬的发丝。
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件得体的新装,面对每一个人的恭喜与祝贺,都维持着得体自然的笑容。
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王金妍想,一个和温兰杜完全不同的人。
她怎么又想起他了?
新房内的烛火烧得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在宋竞鹰那张称得上清秀的脸上投下了明明灭灭的光影。
察觉到王金妍的目光,他游刃有余地笑了。
他将腕表解开放到桌上后,走向了王金妍。
他们并不认识,而现在他们的名字就要这样草率地绑在一起一辈子。
她不能接受。
走神间,宋竞鹰已经在她的身侧坐下。
床褥塌陷的瞬间,王金妍喉间一阵发紧。她反复呼吸,说:“宋竞鹰,我们谈谈。”
“谈谈?”宋竞鹰不解地微微偏头。
他当着王金妍的面开始解衣襟的扣子,神情全然没有尴尬与不适。
他温润地笑着,“有什么事明天再谈吧,忙了一天我很累了。”
细细簌簌的声响过后,他脱得只剩了件里衣。
他的皮肤呈现一种自然的小麦色,光线的映衬下,现出他有些结实的肌肉线条。
王金妍咬着牙,置于膝上的手正悄悄攥紧。
宋竞鹰轻笑了一声,手搭上了她的肩,“你别这么紧张,我会温柔……”
话音未落,他就被推倒在床。
坚硬的膝盖顶上腰腹,他还未来得及化解剧痛,一阵携着铁锈气的风就“嗖”的一下从他耳廓掠过。
宋竞鹰慌乱地瞪大了双眼,在摇曳的烛火中看见了王金妍。
她右手正抓着一柄尖锐的剪刀,而那剪刀正插在距离他耳侧不过一公分的位置。
王金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道:“我说了,我要和你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