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过后,皇帝责礼部操办婚仪。钦天监拟来吉日,各方商定后,将婚期定在了三月十二。
时间很紧,匆忙非常。
毕竟是为太后冲喜,自是越早越好。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洛灵白日里待在孟府接受孟菱与云霓的培训,晚上便夜探煦园,只是她不再入谢辞忧的梦,只作为一支荷在窗边安静地陪着他。
大婚前两日,孟菱随意寻了个借口,将云霓遣到京郊庄子上,又给自己指了一位名叫“忆霜”的小婢女贴身照顾。
实则是将云霓换到自己身边,一起出府躲一阵。而忆霜则跟着洛灵,陪嫁进南阳侯府。
大婚当日。
洛灵早早起床收拾,她一点都不觉得困累,只想早些与谢辞忧相见。
离他的死亡时间,愈发近了。
忆霜为小姐盛了一碗粥,将清爽的小菜夹到她面前的瓷碟里。
她是个话少老实的姑娘,从前在空闲院子里做洒扫,也不知道自己撞了什么运气,竟然被大小姐亲自点为贴身丫鬟。
洛灵将忆霜拉到身侧坐下,让她自己盛碗粥喝,“今日忙得很,你一会顾不上吃东西的,趁现在多吃点。”
“小姐,奴婢……”忆霜局促着要站起来。
洛灵按住她的胳膊:“快吃。”
今日的一切事宜都由礼部着手安排,大到拜堂,小到穿婚服,所有的时辰都是挑吉时定好的,还有礼部官员亲自盯着,洛灵只需按部就班配合好就可以了。
在孟家祖先牌位前行告庙礼的时候,洛灵心里默念,替嫁这事是她和孟小姐你情我愿,不能全怪在她头上。说罢一侧头,瞥见孟尚书眼圈都红了,她心中无奈,孟大小姐不会一直躲在外面,也许不用一个月的时间,她就会回到孟府,朝孟尚书撒撒娇,让她爹解决一下她的身份。
到那时,不知道孟尚书会不会比此刻更想哭。
很快便到上轿出嫁的吉时。
洛灵手执团扇遮面,跨过门槛,走向谢辞忧。
谢辞忧抬眼就望见她,隔着朦胧的扇面,看不大清她的神情,他闻到她的婚服香得刺鼻,依旧是熏香的味道。
没有一丝荷的香气。
方才,她还未出门时,他听见院内有哭泣的声音。
谢辞忧垂下眼睫,被遮住的黑瞳晦暗不明。
洛灵眨巴眨巴眼睛,让自己眼中余下的眼泪赶紧风干。
孟菱母亲的故乡有哭嫁的习俗,当年嫁给孟尚书时,上轿前和其双亲哭了一番。孟尚书有样学样,也在今日加上这一习俗,权当菱儿母亲也来送嫁了。
洛灵刚开始哭不出来,雷声大雨点小,表演成分居多,但看孟尚书真的伤心不舍,又是人父又是高官,在那么多人面前哭得眼泪一直流。她情绪被感染,也红了眼睛。
谢辞忧将手臂抬到她身前。
洛灵想起那日爬山时,他也是这么将手臂伸给她的。她在团扇后偷偷看了他一眼,感觉他今日好像不太高兴。
也是,他的婚姻是由人操纵的,是掺满利益的,不高兴才是正常的。
谢辞忧偏过头,刚好与她对视上。
洛灵意识到自己停留时间有点久,好像犹豫着不愿意嫁,周围甚至都有人窃窃私语说闲话了,于是赶紧扶着他的胳膊进了轿子。
迎亲队伍很长,一路鼓乐不断。
“宿主,在山上遇见的那个老妇人,死了。”
洛灵耳中嗡鸣一声,手中团扇掉落,思绪有一瞬间的空白。
怎么会提前了这么久……
系统之前查过那妇人的身份,她正是当年从谢侯手中死里逃生的稳婆。
在原本的时间线里,今年秋末时,太子一党查出谢漳当年所做之事,找到藏身保钟寺的稳婆,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准备将稳婆带回,作为证人扳倒南阳侯,重创齐王一臂。只是行迹很快被谢漳发现,稳婆未安全抵达东宫,被射杀在途中。
洛灵在得知稳婆身份后,曾夜中去过保钟寺,她给了她一大笔银钱,让她尽快离开邺京,走得越远越好。
因为,谢辞忧出生之事,会被太子用作刺向南阳侯府的一把刀。
上一世,太子失去最有力的人证,他知道没有实证无法定谢漳之罪,便将矛头指向侯府世子,将谢辞忧出生时的异状描述得绘声绘色,甚至找人画于纸上,贴满大街小巷。
一时间,谢辞忧成为整个邺京城的谈资。他们说他前世罪孽深重,今生命格凶煞,是天罚。说他出生不久,先皇便暴病崩逝,而今弱冠之年,当今圣上也受他所累,疾病缠身,他是大邺的不祥之兆,会给整个大邺带来厄运。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形势愈演愈烈,谢漳急于脱身,他深知谢辞忧不祥之言一旦牵扯圣上安危、牵扯大邺国运,就不是轻易能平息得了的。
此刻他只能以退为进。
而谢辞忧,必须死。
只有他死,南阳侯府才能活。
于是,谢漳给谢辞忧带上手铐脚镣,剥去他的上衣,将他推到众人面前,长着倒刺的长鞭甩向他肩骨处的旧伤。谢辞忧跪地,身体因极致疼痛而不住颤抖,后背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谢漳哭说当初他一降世,便克死稳婆全家,自己隐隐猜到他命格凶煞,只是初为人父,一片拳拳爱子心,哪怕冒着他刑克六亲的风险,也不舍伤其性命,不想竟从此埋下祸患。而今,他将亲自将这邪煞送往牢狱,择日行火焚之刑,以告上天,护大邺,护吾皇。
皇帝默许,百姓煽动。
火焚谢辞忧,成为了所有人的期盼。
洛灵心中慌乱,她问系统:“稳婆的死,和上一世是同种情形吗?”
“宿主,抱歉,我只了解原本时间线里发生的所有。而新的时间线里,我无法得知您视角以外的任何事,并不能确定稳婆因何而死。刚才之所以得知稳婆死亡,是因为智能人物脉络图中,她的名字灭掉了。”
系统话音刚落,街上传来另一种私语声,不同于一路上的喜庆热闹,像是好奇、惊诧、嫌恶……各种各样的情绪揉杂在一起,然后如潮水般越涌越近。
洛灵心跳加快很多,指尖在发颤。
刹那间,轿外有大片纸页洒落的声音。
而人群中的私语声也在一瞬间爆发。
洛灵掀开轿帘,眼疾手快地抓住从空中飘落下来的一页纸。
上面是血红刺眼的字:
“谢氏之子,恶鬼偷生,胎食其兄,身长四臂……”
洛灵心脏蓦然间开始抽痛,她只扫了两眼便一把扔掉,从轿中跳下来,托着厚重的婚服裙摆,迎着人群跌撞着朝队伍最前头跑去。
喧嚣中,有人大喊:“新娘子跑了!”
洛灵无暇辩驳,头上繁复的钗冠都被跑得有些歪。
“谢辞忧!”
她马上就要到他身边,急切地喊他。
谢辞忧一袭红衣高坐马上,朱红发带随风扬起,今日是第一次见他穿红色,浓郁热烈,格外衬他。
他闻声缓缓偏头,眼瞳混浊幽黑,透着死寂般的冷,与身上的婚服有着割裂的反差,他手里捏着一张薄纸,边角被按得发皱。
透过光线,洛灵隐约看见纸上的内容,是一幅画,画着一个小娃娃。
一个,长着四条臂膀,浑身是血的小娃娃。
洛灵想也不想,跑上前直接扯过他手中的纸,胡乱撕个粉碎。
迎亲队伍已顿足不前,两人周围声音渐低,大家都在看热闹,看显贵之人的大婚被弄得一团糟,看置身流言的公侯后代,看羞愤恼怒的高官之女。
谢辞忧见她样貌狼狈,钗冠不正,眼底尚且盈着水光。他盯着她的眼睛,他看得出她在生气,也在伤心。
这世上所有人都在厌恶他,他乌沉的目光移至她点着口脂的唇,想象着即将从这里听到的怨毒的话。
恶鬼,邪煞,灾祸……
可是什么都没有。
她朝他伸出手,眼底滑出晶莹的泪,像断线的珍珠。
周围交织的窃窃人声如潮水退去,似是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谢辞忧耳中只余她的声音。
“谢辞忧,我们离开这里。”
她的眼神真挚坚定,明明是云月般的瞳,却如烈火在他心底灼出印记。
洛灵看见他眼中逐渐浮现的茫然。
她见过他这种茫然,在他屠尽南阳侯府,欲执剑自刎,她下意识喝止他时。
那时的他也露出同此刻一样的茫然。
她终于明白,他的茫然从何而来。
他的一生承受了无尽的恶意,亲人要杀他,陌生人也要口诛笔伐送他上刑台,故此,在接收到哪怕丁点儿的善意时,他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无条件对他好。
那时的他不解竟然有人不想他死,而此刻的他,不懂她为何愿意和他牵扯。
在众人的眼前,在他最丑陋不堪的时刻。
谢辞忧指尖松动,残存的纸角飘落。
他缓缓伸出手,试探地触碰她的指尖,途经指骨,逐渐和她掌心相叠,他感受到她的温暖,让他贪恋,心底又隐隐生出占有的**。
可他不敢握住,他怕她会厌恶地抽走,借此给予他更加摧心的羞辱。
洛灵看出他的犹疑,她主动握紧他。
她弯起眉眼,嗓音清脆,如爬山时那般喊他:“还麻烦世子抓紧我啦。”
谢辞忧眼睫轻颤,他拉她上马,一扯缰绳纵马而去,所有的喧嚷都被甩在身后,耳边唯余风声。
她坐在他身前,有几缕发丝擦过他颈侧,惹来轻微的痒意。
随风而来的,还有清雅的荷香,拂在他鼻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