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正是一株盛放的荷。
“没错,宿主,这就是春龙节那日,在煦园池塘中绽放的您。”
洛灵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叹道:“好美的荷,世子,这是你画的吗?”
谢辞忧一时没有答。
洛灵并未继续追问,只道:“这画无池景,无荷叶,只单单一支荷跃然纸上,竟别有一番韵味。”
她转头看了眼窗户,又看向荷图,“明明竹帘半掩,却好似有无数明媚的阳光倾泻画中,好厉害的画者。”
“世子,你喜欢荷吗?”洛灵微昂着头,眼睛亮亮地看向谢辞忧。
谢辞忧偏头,望向她的眼睛,一瞬间竟觉得熟悉,他半含着眸子,眼中透出几分疑惑。他分辨不清这熟悉感从何而来,只怔怔看了她许久。
洛灵未躲避他探究的眼神,她俏皮地歪歪脑袋,含笑出声:“世子,你这样盯着我,我是会害羞的。”
谢辞忧垂下眼睛,继而将视线移至悬挂的荷花,他起身取下荷图,卷起收好,放进一旁精致小巧的檀木柜子里,还未关上柜门,余光里那道满是香气的身影灵巧地跃至身旁,与他一同蹲在了那里。
两人挨得很近,浓郁的花香在角落蔓延,似藤蔓般向着他衣袖领口攀附。
他皱眉起身,与她拉开距离。
洛灵一把拉住他的袖角,抬起头看他漆黑透亮的眼睛,追问:“世子,你喜欢荷吗?”
谢辞忧抽出自己的衣角,点了点头。
“喜欢就好,我也很喜欢。”洛灵笑盈盈地替他关上柜门,拿起一旁的小铜锁,朝他晃了晃:“帮你锁好,不用谢我。”
一路上,马车行得很稳,洛灵趴在窗户上看风景,时不时与谢辞忧搭话,一会让他看天上的飞鸟,一会给他指路边的野兔。谢辞忧只偶尔回应她,后来实在听得不耐烦,倒了杯茶递到她手边。
一杯热茶喝完,他们也到了保钟山山脚。
洛灵搭着云霓的手下了马车,兴奋地拎着裙边在地上蹦跶两下。
上山的路是行人自然踩踏出来的泥土小道,最多二人并行。
洛灵走在前面,谢辞忧随行在后,再后面不远不近跟着的是方砚和云霓二人。他们来的不算早,只遇到一个上山的人,是个十来岁的小孩,腿脚快得很,远远就跑到他们前头去了。
途中倒是陆续碰见几个下山的农户。
有个大娘热情得很,将从山里摘的樱桃分给洛灵一大捧,嘴上直夸公子小姐郎才女貌,从未见过模样这么标致的人。
洛灵用崭新的手帕捧着樱桃,拈起一颗放入口中,酸涩居多,只有舌尖一抿而过的一丝甜。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家院子里也有一棵樱桃树,樱桃刚泛红,她便踮脚摘着吃,也是同样的酸涩。
现在摘还早了些,大娘许是想摘给家中小孩子尝尝鲜。
洛灵挑出最红最漂亮的一颗,递到谢辞忧面前,眼中透露着狡黠的笑意:“世子尝尝,可甜了。”
谢辞忧看她一眼,嘴角闪过一丝讥嘲。
耍他耍得如此显眼。
他目光移至她白皙指尖娇艳的樱桃,不动声色接过,准备放进嘴里。
手臂忽然被她抓住。
谢辞忧意外抬眼。
少女柔软的掌心隔着布料贴着他的小臂,温温热热的,好像小猫的肚皮,不似他,是冰冷碎裂的寒石。
洛灵轻拉他的手臂,将他手中的樱桃贴到自己唇边,一踮脚,把樱桃吃进了自己的嘴里。
谢辞忧手中只剩果柄。
他长睫颤动几下,眼中难掩惊讶,指尖好似被烫到般猛地收回。
洛灵被酸得耸肩打了个激灵,而后心虚地笑笑:“好吧,樱桃其实酸得很,不给你吃了。”
她说完,又向谢辞忧迈近一步,盯着他脸侧看,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道:“世子,你耳朵怎么红了?”
她说着举起手中的一捧。
“像樱桃。”
谢辞忧神情变得不大自然,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烫,看着眼前的樱桃,认定这才是“始作俑者”,于是伸手拎起手帕的角,来回两下系了个结结实实,而后将她手中那包樱桃扔给了后面的方砚。
洛灵一直好奇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顺便欣赏修长匀称的手指,直到樱桃飞出去,她才疑惑地抬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嘤咛般的疑问。
无声问他:扔我樱桃干嘛?
谢辞忧回避她的疑惑,轻捏住她单边肩膀,将她转了个圈,示意她继续爬山。
方砚接过那包樱桃,抿了抿嘴,世子这是送给他吃吗,他可不想吃这酸东西,光想想牙都软了。
他伸长手臂递到孟小姐的随行婢女面前,意思是你想吃不?
云霓赶紧摆摆双手,她也吃不了酸。
方砚叹口气,将樱桃装进袖袋里,还是给世子留着吧,等回去就还给他。
山道还算得上平坦,洛灵顾着谢辞忧的身体,一路走走停停,虽然他看着暂时无恙,但她总觉得他像林黛玉,不敢让他累着。
所以每走一段时间,她就哼唧着撒娇说自己累得很,找个石头就坐下了。
谢辞忧只好等着她。
终于,他们透过林子看到了山顶的寺庙建筑。只是面前的地势稍有些不太好走,因为一块大石横在了中央,需要行人抬高腿用力迈上去。
洛灵左右看了看,都没有好绕路的地方。而面前这块石头呢,也不是爬不上去,只不过可能会狼狈些。
她朝身侧看了一眼,谢辞忧已经轻松迈上去,且继续向前走了,丝毫没有要扶她的意思。
腿长了不起啊。
“世子!”洛灵喊他一声。
他停住脚步,却并未回头。
洛灵继续道:“谢辞忧,过来拉我一把呀。”
清亮的嗓音越风而来。
谢辞忧手指微颤,喉间上下滚了滚,还从未有人喊他名字时,是这种柔和的语气,连他的亲生父母叫他,都是嫌恶的、冰冷的、迁怒的。
他回身走近,朝她伸出胳膊。
洛灵握住他的手腕,将他虚握的手指打开,然后伸手与他相握。
谢辞忧想抽回,却被她握得很紧。
“只拉你的胳膊,和拉旁边的树杈有什么区别,我要是抓不住摔了咋办。”洛灵晃了晃他的手,“还麻烦世子抓紧我啦。”
谢辞忧偏头,眼睛看向一旁杂乱的灌木,手上用力握住她,将她拉了上来。
“多谢!”洛灵道。
她回过身,朝大石前的云霓伸出手。
云霓感激地望了她一眼,还以为自己要手脚并用爬上去了。
很快,一行人便到了寺庙。
洛灵不是信佛的人,但进了寺庙总会敬香拜佛,她请了三根香,恭恭敬敬鞠躬上香。
谢辞忧虽然随她一起进了大殿,但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一旁。
云霓跪在蒲团上,悄悄用眼睛余光偷看谢世子,只见他直直盯着佛像的眼睛,神情冰冷,好似恶鬼。
云霓打了个寒颤,他竟敢对佛祖如此大不敬,这人真是可怕。
洛灵上完香,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许愿,在这个世界里,她只希望谢辞忧能过得好,愿他永不被侯府的泥泞吞没。
寺庙院中有一棵粗壮的银杏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枝繁叶茂,上面挂着祈福的红绸带。树梢许多绸带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然褪色,看得出是好久好久前人们许下的心愿了。
洛灵又遇见那个上山的小孩,他正将红绸抛向树枝,可惜角度偏了,没挂上。
“小朋友,需要帮忙吗?”她含笑问。
小孩似是不善与人交谈,也没看她,只低头闷声道了句:“不用。”
他捡起红绸,直接走到树干前,双手一攀,两脚交替上蹬,很快像只猴儿一样爬上去了。他将红绸挂在树枝上,还系了个死结。
弄好后又飞速爬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洛灵失笑,还能这样啊!
她转身,也领了一条红绸带,回头问谢辞忧:“世子,你要写吗?”
谢辞忧摇头,他要做的事,神明不会帮他。
“好吧,那你等我一下。”
洛灵拿起毛笔一笔一划写下心愿,她没写过毛笔字,初落笔时丑得很,只胜在态度认真。
红绸下坠着小巧的重物,洛灵吹干墨迹,捏着红绸带的头,手腕在空中一转,绸带便借助重物和外力转起圈来。
洛灵抓好时机松手,红绸飞向银杏树的枝叶,幸运地挂在了比较好的位置。
“好了!”她朝谢辞忧招招手,笑意灿烂,“我们去用斋饭吧。”
春风清凉温和,轻轻卷起少女肩头的发丝,谢辞忧垂眸看她,幽深的眸底涌动着分辨不明的意味,他看着她的眉眼,忽然想用刀割破她纤细的脖颈,让这明媚的笑容永远凝固在她脸上,占为他有。
看他一动不动,洛灵唤他:“谢辞忧,你发什么呆呢?走呀。”
她又在喊他名字了,不同于之前的柔和,这次她的声音听起来清凌凌的,像一朵从雪里开出来的花。
谢辞忧想,还是不要割破她的喉咙了。
他点头跟上,待她走远些,指尖微动,借物打下她挂好的红绸,看了身侧一眼。
方砚立刻会意,将红绸捡起收好。
寺里斋饭清淡,但是味道不错,都是现采的新鲜时蔬。爬山消耗体力,洛灵忍不住多吃一碗饭,惹的云霓连看她好几眼,她家小姐才不能这样吃饭。
饭后消食时,遇一老和尚,洛灵问起这山和寺为何都叫“保钟”。
老和尚告诉他们,在寺庙最西北角上,有一座撞不响的钟,名为“永宁”。
永宁钟和保钟寺都建于前朝鼎盛时期,建成后,将这座山的名字也改为了“保钟”。后前朝覆灭,大邺兴起,但不知怎得,永宁钟竟再也响不起钟鸣。也正因如此,保钟寺从香火鼎盛变成了一座冷寺。
洛灵想去看看。
通往永宁钟的路是用青石板铺就的,洛灵与谢辞忧一前一后走在石板上,交叠的脚步声显得尤为清晰,一道沉稳,一道轻盈。
有风吹过时,洛灵可以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雨后竹林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