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忧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盏冷水。
屋内烛火未熄,灯捻燃烧发出啪的一声,火苗上下窜动。
房外传来脚步声,步子又小又轻。
是灵灵。
已是三更天,她也未睡吗……
“咚咚——”
她敲响了他的房门。
谢辞忧眼睫轻颤,喉间上下一滚,方才的冷水并未缓解心腔的燥热,倒更像是喝了口烈酒,让他连指尖也烫起来。
“阿辞,你睡着了吗?”
手下一动,险些打翻茶杯。
谢辞忧披上外衣开门。
廊内留着几盏灯,映着她的身影,她裹着薄被,漏出一节粉白的里衣,平日里梳的双髻散开垂落身后,眼睛亮亮的。
她说:“阿辞,我睡不着。”
他扶着门框的手紧了紧,神色犹豫,心底的灼热让他不敢长久地盯着她,他“道”:我弹琴给你听,好吗?
“好呀!”
洛灵从他身侧溜进屋内,但也只是停留在卧房外室,并未朝里走,她拍拍身下的窄榻,看向僵在原地的他:“今晚我睡在这里。”
谢辞忧听见她的话,眼尾染上绯红,他感觉自己无法思考,所有的心绪都乱作一团,化作胸腔里的热,灼着他的心口。
他关上门,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朝里走去。
手心的温度传递过来,洛灵低头跟着他的步子,微微瞪圆了眼,他是要……
谢辞忧将她带到自己的榻前,松开手,他侧头垂目,视线落到一旁的桌角,对她“道”:我给你换新的被褥。
借着一盏烛火,洛灵看见他熟透的双耳。
原来只是想让她睡得舒服。
“不用的。”
她说罢,蹬掉鞋子扑上他的床,脑袋蹭蹭他的枕头。
榻中有他清而淡的香气。
“这样就很好。”
“阿辞,”她拉过自己的锦被,翻身挪到里面,“我好像有些困了,你不要弹琴了,在这里陪着我吧。”
这里……谢辞忧转头看去,她给他留了位置。
这里,是她的身侧。
他的被子一角被她压在身下,枕上铺着她的长发,黑亮柔软,半掩雪白纤细的颈,谢辞忧呼吸一沉,眼神更加躲闪。
他放下榻上的纱帐,将她遮在里面。
洛灵两手掀开帐子,只露圆圆的脑袋。
“阿辞?”
她眸子清亮,并不见睡意。
谢辞忧脊背绷着,“说道”:睡吧,我弹琴给你听。
他曾学过一首静心的曲子,是师父教的。师父在宫中时,乐师常在就寝前弹与他听,曲声动如清风,润若雨泽,不消一刻钟,心静神柔,安然入睡。
许久未弹,有些生疏。
试错好几个音,才堪堪回到正轨。
他弹得不好。
心更乱。
好在琴音有用,她睡着了。
谢辞忧捻熄烛火,屋内霎时漆黑,他站在原地,听她几不可闻的清浅呼吸,直到眼睛适应黑暗,借月光走到外室,躺进那方窄榻。
黑夜静谧,暗色遮掩着一切。
他闭着眼睛,脸颊泛起绯色,额角隐有汗珠。
薄唇轻启,无声的字眼带着热气呼出。
灵灵……
不该让她进来的。
*
洛灵身在煦园,眼前所见皆为黑白色调,诡异得很。
前几日,她要求系统将原本时间线里的重要内容,以梦境的形式展现给她。
她睡着了,这是在梦里。
“宿主,接上昨晚的剧情,流言正盛,谢漳起杀心。”
不远处,孟菱出现在院中,是已婚妇的装扮,她再如何不愿,还是嫁给了谢世子。
夜色下,有丫鬟为她提灯照路,她拎着一个食盒,指节紧紧抓着柄,平地上险些被裙角绊倒,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食盒里是安神汤,谢漳在汤里下毒,让孟菱端给谢辞忧喝下。”系统补充剧情。
“什么毒?”洛灵问。
“服毒人意识清醒,但身体不能动,任凭他人摆布。”
原来是这样……她曾想不通,为何阿辞不做反抗,任由谢漳鞭打折辱,任由众人围观唾骂。
不是不想反抗,是不能反抗。
离书房愈近,孟菱步子更慢,她找借口遣退丫鬟,连照路的灯笼也不用了。黑暗中,她神色更加慌张,额边甚至在秋日时节里出了汗。
煦园内落叶飘了满地,洛灵踩在上面,没有任何声音。
她是这里的局外人。
这时,林管事自身后而来,洛灵下意识往旁边让了一下,他的半侧肩膀穿过她的,像穿过无影无形的雾。
洛灵跟上,走近观察。
林管事跛着脚,喊停孟菱。
孟菱浑身僵住,提着食盒的指尖都泛了白。
他垂下眼皮看向她手中的食盒,顿了顿,道:“世子妃,世子近日心绪不佳,应是不会领您的情,不若,老仆替您送进去。”
说罢,伸手去接食盒的柄。
孟菱猛地往后一撤,食盒内发出汤匙磕碰碗壁的动静,似乎汤还泼洒出些许。
她躲开他的手,“不,不用,我自己送。”
林管事抬头,直盯着她的眼睛。
对于主人而言,他的行为非常冒犯。
孟菱心虚地顾不上呵斥,袖下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食盒。
林管事两颊一动,露出奇怪难看的笑,他说:“世子妃放心,老仆保证,世子会喝下安神汤。”
他躬身伸出手,等待她将食盒递给他。
洛灵心中一紧。
眼前景象开启倍速,转眼间,来到了书房内。
林管事将食盒放在桌案上,拿出里面的安神汤,他背对世子,用袖口不着痕迹擦去碗边泼出的汤渍。
“世子,老仆熬了安神汤,您喝下歇息吧。”
他走过去,将碗放在世子眼前。
洛灵凝眉,不可置信地看着林管事。
她在煦园三年,林管事的好,她都是亲眼看在眼里的,他分明看出汤有问题,为何要帮孟菱……
谢辞忧毫无防备的,喝下了那碗安神汤。
景象再次加速,她看到林管事离开书房,去了方砚的房里,此刻方砚已然昏睡不醒,他又点上一支迷香。
天亮后发生的事,洛灵已经知道,她不忍再看阿辞浑身是血,心如死灰的情形,便让系统直接跳过。
时间来到牢狱后。
火刑定在冬月初六,邺京城飘着冬天第一场雪,谢辞忧被绑在木架上,身下堆叠起泼满火油的柴。
迎着风雪,百姓面色激动,聚集高呼:“烧死这个恶鬼!烧死他!”
谢漳亲自行刑,他举着火把,一步步靠近。
千钧一发之际,方砚带着暗卫救走谢辞忧。
之后他藏身鹤楼养伤。
半月后,太子闯进湖心岛。
此时皇帝已是日薄西山,太子与齐王之间的局势,可谓箭在弦上。
谢辞忧未避,亦不用面具遮掩身份。他告诉太子,自己无意助他成事,他只想毁去谢漳与秦淑看重的一切。
于是二人各取所需。
太子将手下半数死士借给谢辞忧,助他灭侯府,前提是,要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齐王之死,也算在他的头上。
腊月十三,在齐王密入侯府与谢漳谋事的当晚,谢辞忧提剑而入。他剑法狠戾,寒刃直破阻挠之人的喉间,一路杀到谢漳面前。
系统贴心地屏蔽掉所有伤口与鲜血。
洛灵看着阿辞,他的眼眸乌沉,隐见快意,已然在嗜杀中失去理智。
死士见到齐王,一拥而上,将其斩杀刀下,即刻全部服毒而亡。
谢漳的剑被震断,他倒在地上,双手紧抓脖颈处正在割进他血肉的长剑,拼劲最后的力气挣扎,猩红着眼,神色满是不甘:“恶鬼……你为何…投胎来我谢家……”
寒光一闪,谢漳咽气。
……
天光大亮,洛灵惺忪睁开眼,眼角尚有湿润的泪痕。
梦中最后一幕,继位的太子为抚民心,降下旨意,谢氏之子辞忧,屠戮侯府,杀害皇嗣,罪孽滔天,其已畏罪自戕,现将之焚骨扬灰,以慰亡灵。
谢辞忧终是被火海淹没。
邺京百姓自发添柴,刑场处的大火烧了一整日。火熄之后,他们像饿极扑食的野兽,带着铁锹锄头,冲进灰烬,疯狂砸着漆黑的炭骨。
有个小孩瑟缩地拉着大人的手,脸蛋被大火烤得红扑扑的,他害怕又不解。
“阿娘,大家在干什么呀?”
“除恶鬼,驱邪煞。”
妇人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头,放在小孩的手心,然后大手包小手,将石头扔进灰烬中。
“我们也砸一砸,保佑新岁平安。”
焦灰漫天,他们在他的尸骨上狂欢,期许着美好的新年。
洛灵蜷缩起,心绪久不能平,眼泪洇湿枕头,凉凉的贴在脸上。
鼻尖传来竹的淡香。
她身上的被子不知何时换成了他的,而自己的那条,早被踢到床下了。
床头放着新的裙衫。
洛灵换上,去寻阿辞。
走出房门时,正巧与方砚打了个照面。
方砚目露惊异,随即浮现翘尾巴似的自豪,他的烟花效果这么好吗!
洛灵伸手晃过他眼前,阻止他的脑补。
“阿辞呢?”
“回老板娘,老板在竹屋。”
“现在时辰应该不早了吧,早上的药膳他按时吃了吗?”
“老板娘放心,今天早上林叔回来了,药膳是他盯着煮的,应当已经给老板送去了。”
洛灵倏然抬眼:“你说谁!”
“哦对,您之前未见过,林叔就是煦园的……”
方砚后面的话,洛灵已听不清,她狂奔向竹屋,一颗心悬在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