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停在一处溪边,谢辞忧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缓缓走着。
洛灵坐在马背上,她感觉自己腿有些麻,撑着马鞍不舒服地挪动,结果不小心把鞋给蹭掉了。
谢辞忧闻声回头,看见地上躺着一只坠满珍珠流苏的小巧鞋子。
洛灵有种小动作被抓包的尴尬,“嗯……我腿麻了,想下去和你一起走。”
说罢,她抓着马鞍上的把手,身体向右偏斜,只着锦袜的脚从宽大裙摆下伸出来,努力去够马蹬。
谢辞忧腿长,按他比例调整的马蹬,她得费些劲才能够到。
尚未踩实,脚腕忽然被人抓住。
谢辞忧捡起她的鞋子,隔着裙摆握住她的脚腕,帮她穿上,而后一手支在她膝弯下,一手扶向她腰间。
洛灵意会到他的动作,配合地扶着他的肩膀,由他抱下来。
她还是平生第一次被人公主抱,耳垂悄然泛红。
从这个角度,她无比清晰地看见他清俊的侧脸,皮肤透着清冷的白,黑羽般的眼睫覆下阴影,颤动时,有细碎光斑穿梭其中。
谢辞忧将她放下,手臂状似不经意般在她腰后虚托着,怕她站不稳。
洛灵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麻木感才逐渐消退。
两人并肩走在溪边。
如今春色更浓,晴好的阳光照在溪水上,映得水面波光粼粼。
洛灵眉间微蹙,思考着该怎么应对接下来的事,确定的是,她不会带着谢辞忧离开邺京,她要扭转他的不祥之言。
而那些伤他的人,也得付出应有的代价。
今日的事情,肯定已传进宫了,太后与齐王想必焦头烂额得很,恐怕已经递信给谢漳,质问其真相。
孟尚书爱女心切,大婚仪式未完成,他肯定不再同意这桩婚,只是在众人眼中,是孟菱主动上了谢世子的马,然后二人一同离开,就算悔婚,孟菱的名声也有损。
而孟菱,她此时一定急于和谢辞忧撇清关系,有可能会立刻回到孟府,说清是有人代替她嫁给世子。至于是如何代替的,她是实话实说,还是以谎言掩盖,暂时不得而知。
洛灵知道,孟菱的身份用不长了。
她该怎么向谢辞忧解释。
她提起裙摆,轻巧跳过一颗不大不小的圆石,发间的金饰流苏随之摇晃起来,阳光映在上面,像粼粼的水面。
谢辞忧停下脚步。
洛灵也停下。
她转头看向他,眼睫扑簌一眨,勾着灿盈盈的日影落进澄澈的瞳里。
谢辞忧指她头上的钗冠,做了个拿下来的动作。
原来是察觉她戴着不舒服。
洛灵摇头:“可我们还没拜堂呢。”
谢辞忧微怔,有红晕爬上他耳侧。
“要不,就在这里吧!”洛灵张开双臂,“天地见证,山水为客,怎么样?”
谢辞忧垂目下望,半晌,抬眼看向她,轻轻摇头。
他伸手拆下她头上繁复的物饰,只余简单的簪钗,又解下自己朱红的发带,绕到她身后,将如瀑垂落的长发拢起,系好。
洛灵任由他动作,口中默默嘟哝:“为什么不愿意啊……”
谢辞忧自是听见她的话语,做完这些,他从袖中拿出一块折好的红绸,递给她。
洛灵一眼认出,这是她在山上许愿用的绸带,她惊讶地睁圆了眼睛,连忙打开红绸,果然是她写的那个!
“你什么时候取下来的?不对,你为什么取下来啊,不灵了怎么办…”她说着又抿紧唇,“呸呸呸,不会不灵的,我挂上了,神仙就看到了,神仙记性肯定好,你就算拿下来,他们也已经记住!”
谢辞忧看着她心急的模样,眼底流出自己都不曾觉察的笑意。
他打了个手势:字丑。
他以为她看不懂,没想到她愣了一下后,马上胡乱收起红绸。
“我已经写得很认真了!”
洛灵收到一半,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手中动作变得僵硬,突如其来的紧张使她心跳加速,她缓缓抬头,看向谢辞忧的眼睛。
两人对视间,离奇却真实的秘密呼之欲出。
是啊,她的毛笔字很丑,可尚书府的大家闺秀,会写这么丑的字吗?
答案显而易见。
洛灵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慌张,生理反应使她喉间吞咽一下,而后呼出一口气,承认道:
“没错,我,不是孟菱。”
她说完闭上眼睛,细软的睫因紧张而颤动,她不去看他的反应,只管一鼓作气将真相说出来:“我其实是——”
谢辞忧牵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二字:
洛灵。
洛灵猛地睁开眼,撞进她视线里的,是他含着浅笑的漂亮眸子。
刹那间有春风拂溪而过,手中红绸因指尖松动而飘出一角,随风摇曳,不知名的清脆鸟叫划破长空,落入远方的树林里。
她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好像并非因为紧张。
谢辞忧看着眼前的姑娘,她明亮的眼瞳因方才的紧闭而蒙上一层莹润雾气,神情惊诧之余,还藏着一丝欣喜的期待。
他又打着手势:荷。
洛灵眼中凝聚笑意,她重重点头,又问他:“你害怕吗?”
谢辞忧摇头:从未。
“你怎么知道我叫洛灵的?”
谢辞忧:梦。
洛灵记起,在他内伤高热昏迷不醒时,她进过他的梦,那是她第一次以人形入梦,第一次和他说话。
没想他竟从此记住了。
洛灵抬手,遮住他的双眼,瞬息间,身形变幻,化作自己原本的模样。
谢辞忧鼻尖萦绕的荷香更加清晰,她慢慢放下手,眼前的光一点一点亮起,他看到了一直以来在梦中得见的她。
完全不同于孟菱的长相,她的眼睛更圆更亮,澄明干净,纤尘不染,是盛夏池中最灵动的那支荷。
是他深刻在心底,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庞。
洛灵悄悄观察他的反应,的确没有一丝恐惧,反之可见欣然,她歪歪脑袋:“你不愿行拜堂礼,是觉得人妖殊途?”
谢辞忧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不愿就是不愿。
他从她手中拿回红绸,仔细收好。
他只要有这个就够了。
而她,即便生于淤泥,但濯濯灵秀,绝非自己这滩腐烂肮脏的沼泽能沾染的。
洛灵不再追问,她抽出臂间的披帛,拿起石头上搁着的钗冠,一股脑儿放在披帛里裹成一个布袋,系在马鞍上。
“这些可贵了,不能丢。”
她跟上牵马的谢辞忧,身体靠近他臂膀,偏头神神秘秘地低声说:“我知道你在邺京有产业,接下来的住宿用饭,你负责解决哦。”
谢辞忧眉尾微扬,意外她还知道这个。
他点点头。
洛灵相当于有大半个上帝视角,全邺京最豪华的酒楼,背后的东家就是谢辞忧。
煦园里的人除了领侯府分发的例银,每月还能从林管事那里领到来自世子的赏钱,数目不小,每次都赶上一整年的例银钱。
新来的名叫溪杏的小姑娘,头回儿领的时候惊得嘴巴都合不上。林管事说世子心善,知道大家来煦园后,月例都会缩减大半,这些赏钱是世子辛苦卖画赚来的,用来贴补大家,嘱咐她不要出去声张。
溪杏也是个好姑娘,知世子在侯府处境艰难,还向林管事推拒,不用赏她,可林管事说煦园大家都有,让她收下就是。
溪杏终于明白小桃姐说的,事情要用眼用心看。世子从不打杀下人,他甚至不曾厉色对过他们,非但如此,还有这么多钱拿。
世子真是太好了!
*
酒楼名为鹤楼,民间戏称其“邺京第一楼”,位于邺京中心地段,皇宫西南方向。是京中所有达官显贵、文人墨客聚会之所,连皇室中人也常有踏足。
其依水而建,共东南西北中五座楼,皆三层高。中间主楼每层高度超过十米,其余四楼略矮一些,各有空中廊桥相连,飞檐朱瓦,错落有致,谓之琼楼玉宇也不为过。
在鹤楼不远处的湖心岛上,还有一座二层高的建筑,淡雅古朴,有竹林环绕。
是鹤楼老板——谢辞忧的居所。
谢辞忧在溪边放了一支信号烟,很快有人驾着马车来接他们,毕竟不好穿着婚服骑马过大街。来人是洛灵不认识的陌生面孔,大概是他在鹤楼那边的下属。
到达鹤楼时,天已近黄昏,最后的天光透过云雾翻滚出厚重的橙红色,将自己最肆意的色彩展现给世人看。
他们乘着小船进入湖心岛。
直至此刻,洛灵才真切有了谢辞忧是“霸总”的实感,岛上每隔一段路就有黑衣护卫值守,穿过竹林到达居所时,还有十余暗卫散在周围。
如果洛灵不是妖,她根本不会发现这些暗卫。
她跟着谢辞忧进入室内,一路好奇地东瞅瞅西看看,新鲜得不行。
谢辞忧带她来到二楼的见鹤台,从这里望去,整个鹤楼尽收眼底。
洛灵上前,双手搭着栏杆。
此时天色已暗,水光幽幽,湖心静谧安静,隐隐能听见鹤楼悦耳的丝竹之音。
还有谢辞忧屈起指节敲击栏杆的声音。
一下……
两下……
三下……
霎时间,鹤楼之上,一盏盏澄黄灯笼被人悬挂于檐角廊下,几息之间,灯火通明,映得湖岸边的水都似流金!
洛灵忍不住惊呼,眼前之景可谓富丽堂皇至极,是一种震撼人心的华美,她转头看向他,浓密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眼神中传递着:你好有钱!
谢辞忧一直看着她。
光影碎在她眼瞳里,像湖面晃动的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