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尘双目一扫,冷冷道:“你来干嘛?”
“呵哟,这是你家开的吗?我倒不能来了?”
苏挽尘眉头压得更深了,没好气道:“你想干什么?”
“你,未经允许,擅自离谷,我这个谷主当得很没面子呢。”那人脸上仍带着笑意,似乎并无恼怒之色,“我放任你肆意妄为,叫我以后这谷主还怎么做得下去。”
苏挽尘冷哼一声,完全懒得搭理,转过头,直接将眼前这人当空气。
那人轻哼一声,手腕一转,折扇合起,抵住了苏挽尘的下巴。
他透过薄纱,傲然迎上苏挽尘桀骜不驯的双眸,脸上带上些轻蔑的神色,“不关你事?没想到啊,这么快都找好下家了。你当我这个谷主是什么?”
四周的烟云十六州修士一团和气,却不知道这里已涌起多少暗潮。
苏挽尘不想和这百山谷主纠缠不清,一手拨开折扇,毫不客气地瞪着眼前这轻佻的双眼,压低声音道:“陈千里,旧账我不懒得跟你算了,你也少来自找麻烦。”
“你不想算了?”陈千里微微低头勾唇一笑,细细品味了一番,复又抬头眯起眼道,“那如果我想算呢?”
“那我奉陪到底。”苏挽尘冷笑,抬眼却见江夜怜就在不远处,心底里蓦地一跳。
他仰头,仍是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不怀好意的百山谷主,“你不会今天是打算找我算账来的吧?那你恐怕占不到便宜了。”
“怎地?”
“你就不怕你防范的人见到你的真面?”苏挽尘抬眸嗤笑。
毕竟谁没事要以面纱遮面呢?
“真感谢你为我着想呢。”陈千里也不否认,反手补刀道,“烟云十六州是什么风水宝地?你还要小心翼翼担心混不下去啊。”
“你少管闲事。”苏挽尘只想尽快把他送走。
陈千里这回倒也没再说什么,他起身离开时,苏挽尘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百山谷主来了,林蔓秋肯定也来了,说不定拖家带口地把萧笙默也带来了。
玄夜冥出事百山谷和什么稀泥?难不成想来帮忙救人?——见了鬼了。
或者是也是眼馋玄夜冥的秘法?
苏挽尘冷笑,说是来救人、捉拿梁山的幕后黑手,却也不知有多少人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分一杯羹的。
等了一宿,最北角的水绣山庄才姗姗来迟,这才集结齐全了各大门派的高阶修士。
据云初城的探路修士所言,从此处的小镇上前往玄夜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浩浩荡荡的队伍便自这小镇上出发,一直蜿蜒向玄夜冥的方向。
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似乎已经走了许久,还是没有出这片本应该是极小的野树林。
怎么回事?
为首的云初城修士逐渐严肃起来。
“有瘴气。”
另一人道:“可是先前明明已经探查过,这里的瘴气并不足以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
先前那人道:“玄夜冥周围,一切都不可掉以轻心。”
只是却没人能看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明明看起来一切如常,甚至感受不到一点灵力的异动。
树林里刮起一阵轻风,四周逐渐变得诡谲起来。
苏挽尘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他顺着这股诡异的直觉,径直向着林子的一侧走去。
江夜怜望着他面向的方向,却始终察觉不出什么异样,但还是跟了上去。
苏挽尘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他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不太对劲?”
无人应答,也没有动静,除去呼呼的风声之外,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转过身:“?”
身后竟然看不见一点大部队的身影,只剩下斑斑驳驳的树影在摇动。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苏挽尘试着喊道:“江夜怜?”
无人应答。
声音却在幽暗的树林里不停回响。
江夜怜跟着苏挽尘走了几步,只是一闪神的功夫,对方便不见了踪影,他大吃一惊,却明白这绝不是正常事件。
苏挽尘疑惑地向前走去,耳边响起些细细碎碎的小声音,他初时听不清,结果越往后走,这声音越大,直到最后竟像潮水般汹涌地倒灌进他耳中。
天空变成泼墨色,树林变得愈发的漆黑昏暗,到最后竟然到了已看不清究竟是树影还是人影的地步。
到处是“啊——啊——”的惨叫声。
此起彼伏间,像是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咆哮。
“你们这群恶棍!个个不得好死,早晚要下地狱!!”
眼前景象也逐渐清明起来,却是一片惨不忍睹。
血溅三尺,白练染霜。
一个头发散乱,满身血痕的妇人,怀抱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哭得比厉鬼还难看,坐在地上大声咒骂着。
“该下地狱的是你吧。”边上一个修士狂笑着,回手将这妇人一剑捅穿。
地上遍地是尸体,几个修士回手,一卷极长的卷轴“哗”的一下滚落,从那一个个死尸身上滚过,沾着血污摊了一地。
留下这个记满罪行的卷轴,几个黑衣修士挥了挥手,满意地扬长而去。
苏挽尘艰难地再往前走,看到的却全是过往苏家数不胜数地血账。
“姊姊……”苏挽尘蓦地瞳孔一震。
这片景象的深处 ,一个小小的红衣少女,一下吸引住苏挽尘的目光。
他疾步走去,想拉住那个小姑娘,他想告诉她:快走,别管他!不要拉着他那个累赘。
苏挽尘抬起手拉住年幼的苏怡,稍稍用力一握,才知道那只手根本不是他的。
虚影中的人拉住了苏怡,跪在地上哀求着。
“求求您,小善人,发发善心,饶了我一命,我还不想死啊!求求您……”
年幼的苏怡目光挣扎,茫然地看向四周大开杀戒的修士们,不知所措。
一把利剑从那人身后穿过。
他像断线的风筝似的,一头栽在地上,不动了。双眼却还睁着,死不瞑目地望着眼前年幼的苏怡。
鲜血溅起到面前的小姑娘脸上,她目光麻木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却死死地盯着那个一动不动却还紧紧抓着她,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的人。
“走吧,别看了。”苏挽尘望着苏怡道。
苏挽尘这时候才发现,苏怡那时到底有多小,他甚至得蹲下看她。
苏士渡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能够忍心让这么小的女儿目睹这样的惨案?
苏挽尘一时内心无数愤怒与恼火呼啸而过,头痛得要炸开了似的。
为什么要去到处滥杀?为什么要做这些惨绝人寰的事?为什么?害得他亲人死绝,寄人篱下,到最后连一个家都没有。
沦落为一个孤魂野鬼,漂泊无依。
“阿姊……走吧……阿姊……”他无法直视这些这罪恶的一切和苏怡挣扎又无可奈何的目光。
他几乎是在恳求,他想抓住这个最后的亲人,可是逝去的一切,永远消失在尽头。
再往前,全是凄厉的惨叫呼啸声,都是地狱里前来索命的恶鬼。
“都给我去死吧!苏家断子绝孙!”
“恶人有恶报!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
够了,结束吧。
苏挽尘不堪地闭了闭眼,这一张张厉鬼的面孔,却逐渐觉得熟悉起来。
地上,一个扭曲的蠕虫般的女人,目光恶毒地直勾勾盯着他,好像一只匍匐在地的毒蛇,随时要扑上来把他吞掉。
她用妖娆得没骨头似的的声音说道:“哟,好一个恶魔执事,仗势欺人的走狗!”
她说着说着,身躯扭成一团,脸上一点点生出棕发,变成了一只青面獠牙的怪物,猛得扑上来。
尽管他知道只是虚影,苏挽尘还是浑身一颤,闪身躲过。
他加紧脚步继续往前走,这难熬的凌迟审判什么时候能结束?
两畔鬼哭狼嚎一片,仿佛全都在呼喊: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你要来偿命,你来偿命!”
这辈子害的人太多了,死去的怨灵咆哮着向他索命来。
眼前的景象逐渐不再那么血腥,却浮现出一张张满怀怨恨的脸,他们愤怒地质问:
“你我何仇何怨?却要丧命于你剑下。”
一张张白白净净的面孔中,有绣坊娇娘,有素面书生,有寒门子弟……
不知是不是幻觉,他甚至看到了江晗和童玉,看到了江御川和白卉,看到江平,看见了或是旧识或是素未谋面的烟云十六州弟子。
霎时间汗毛倒竖,裹紧身上那身湖蓝的长袍,几乎逃也似的,闷头向前走去。却怎么也躲不过铺天盖地索命声:
“把他们还给我们!还他们命来!”
“是你害死了师父师娘,是你害了他们!”
苏挽尘手脚冰冷,他分明知道这是假的,却还是艰难地苦苦挣扎着。
“我没有……我没有啊……”
耳边山崩海啸般的怒骂倒灌入苏挽尘耳中。漫长而昏暗的长廊,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苏挽尘大口地喘着气,这无边的索命魂,好像要让他窒息。
细汗从额上涔涔渗出,双手克制不住的发着颤。
一不留神,脚底不知是什么东西绊了他一下。
苏挽尘跌倒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摔过跤了。
因为他不能摔倒,没有人会扶他起来,只有人会顺势再踩他一脚。
周围索命的孤魂野鬼忽然间蜂拥而上,一下把他淹没。
苏挽尘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好像血液都倒流了。
双目一片昏黑,连四肢百骸的力气都散尽了。
他以为自己会被这无边厉鬼吞没,岂知睁眼时,眼前一片寂静昏暗。
身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你醒了啊?”
苏挽尘一阵头皮酥麻,怔怔地望着眼前负手而立的女人,她身姿挺立,如一株挺拔的玉兰,远望芬芳淡雅,端正秀丽。
然而苏挽尘知道,她远不像她看上去那么和善。
“叶白霜……”
女人叹了口,以手加额遗憾道:“又失败了,下次再来吧。”
“什么?什么失败了?”苏挽尘利刃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心中却是茫然,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巨大的不安。
“阴阳力试法啊,我明明告诉过你的。”叶白霜淡淡道,“忘啦?”
“不,不,不可能,我不应该在这儿。”苏挽尘瞳孔霎时放大。
我早就不在这里了,这是幻术,这是幻术。他强行迫使自己镇定。
“是啊,一直都是啊。”叶白霜淡淡地答道。
苏挽尘心中的不安愈发深重了,却还是冷冷道:“分明你把我送去了百山谷……”
“是啊,你在那里遇到林蔓秋和陈千里……”叶白霜接下去道,“然后你离开那儿,在鬼王庙偶遇了你的好师哥,你们去了梁山……刚才你走过一片深深的树林,树林的尽头,你醒来了。是这样吗?”
“你……”苏挽尘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地喃喃道,“不可能啊……”
“你的幻境都是我创造的,怎么会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叶白霜吃了口樱桃淡淡道,“这的确是个很长的幻境呢。”
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个什么再平常不过的故事。
“不可能,不可能!这不是幻境,这不是!”苏挽尘慌乱无措地站起来道,“这绝对不是!”
“怎么就不是了呢?这么喜欢它,那我再给你造一个就是了。”叶白霜抿嘴笑道,“不过我很担心你啊,怎么能分不清幻境和现实呢?你不信的话自己去外面看看好了。”
苏挽尘几乎疯了似的飞奔出去,抬头看,天色昏暗,前头是一片湖,周围枝桠稀稀疏疏,极少的几只鸟栖息在上面,世界都像是灰色的。
这不是鬼见愁又是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