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再不走就跟不上了。”江夜怜说着转身向前急掠去。
苏挽尘一边头大,一边不得不跟了上去。
紧跟着那不知为何物的黑影,一路到了丛林间。
林中风吹叶动,高低不同的野草晃动成一片,墨绿色晕染得人眼花。
那黑影在丛间一闪,忽又隐去了。
四周极静,直静得骇人,苏挽尘眼前忽地一点白光闪过,眨眼间,无数道极细的丝线朝他们包裹而来。
然而在发现的刹那,其实为时已晚,他们早已入了圈套。
“姬丝线。”江夜怜转眼已拔秋月剑在手。
秋月撞上姬丝线,就像砍在了棉花里似的,不发出一声响。
而那丝线却又如铁打的一般,锋利的剑刃,竟是怎么也斩不断那丝线。
“什么?”苏挽尘都来不及去思考,就不得不在道道白光间翻飞。
姬丝线在强大的灵力下荡开去,却又有更多千根万根的丝线补上来,迷得人眼花缭乱,把他们围空在中间。
“出来!”苏挽尘厉声喝道。
密密麻麻的丝线间传来“咯咯”的娇笑,在寂寂无人的林间四处回响,让人毛骨悚然。
苏挽尘心里清楚,百山谷主派的人来找他麻烦,却没想到这么快。
“鬼姬恭迎青森座上。”
唱歌般婉转的嗓音,甜腻又阴森,听得苏挽尘头皮发麻,“嗡嗡”的在耳边萦绕。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昏暗的树丛间跃下。站起身来,个头却也只有幼女般大,一身蓬松的黑色裙子,上面绣着各种色泽暗沉却又反着光的丝线与图案,怀中还抱着个白色的布偶小羊。
可鬼姬根本不是什么小姑娘,她手指间扣着的几根又柔又韧的丝线是杀人如麻的利刃,脸上挂着甜得可怖的笑容,像个少女落在地狱里的冤魂,来阳间索命来的。
她款步走来,伴随着咯咯的银铃般诡异的笑声。她在密密麻麻的丝线间穿梭,却是如履平地。
鬼姬脸上挂着的恐怖笑容,与她娇小的身材极不相称,但百山谷主的手下又能有几个正常人?
苏挽尘知道,布置了这么多线,她肯定早在这儿守着了。
花这么大力气,就为了抓他。
百山谷主,还真是对他穷追不舍。
“让开。”苏挽尘眉尖阴悚盘横,脸色暗沉。
“诶,那可不能怨我呀,青森君,谷主特意让我来找你呢。”鬼姬阴恻恻地一笑,“你这么乱跑,他很生气呢。”
一股戾气攀上苏挽尘眉梢,声音里压抑着怒火:“闭嘴!”
江夜怜手指不由地轻轻蜷了蜷,定了定心,还是心平气和地道:“姑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是要做什么?”
“江宗主呀,我当然是来你谈谈的啦。你把青森君让给我……”
话还没说完,一阵长风便呼啸而过,猛烈的灵流穿过姬丝线冲鬼姬蜂拥而去。
苏挽尘冷声道:“和你有什么可谈的?有用就不会把我们堵在这儿了。”
只听对面“啊”的一声惨叫。
与此同时,无数的丝线天罗地网一般朝他们扑了过来,在苏挽尘强烈灵力的威压下竟无一破损,四周只剩下耀目的银光一片,甚至看不清前方的事物。
丝线虽然被灵流挡住不可前,但也毫发无损,须臾便要将他们团团裹住。
“哎呀,青森君,你怎么下手那么狠呢?人家好怕怕啦。”只听见鬼姬那虚虚实实不知是从哪个地方传来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
苏挽尘冷哼一声,孤煞入手,挥剑一道横涌的灵力把这边团团围来的丝线荡开去,然而转眼之间,那边包围又至。
可即使暂时能以灵力挡住,但灵力总有耗尽之时,丝线却无用尽之际。
层层叠叠,让人一眼望不到边,又不知身在何方。
铺天盖地的丝线朝他们席卷而来,如无数的银蛇在狂舞,吐着看不见的血红蛇信,置人于死地。
江夜怜手持秋月,涟涟温柔的蓝光划破昏沉暗色,挑开波涛般汹涌的丝线,他微微蹙了蹙眉,抽出声道:“姬丝线,乃世间阴柔之至,讲究以柔克刚,任何硬物不可使其断裂,却又十分锋利,切叶伤蝶,来去无踪。”他猛然催动灵力,几根冰蓝的灵丝缠绕住姬丝线,瞬着丝线一寸寸盘绕上去,冰蓝的灵丝在昏暗的林中,像一道轻盈的萤火。
“姬丝线。”苏挽尘会意地帮江夜怜挡下了所有攻击,眸色依旧暗沉,“真是小看鬼姬了。”
他抬手,一招气贯长虹,周遭姬丝线哗然被骤风撞开,一时飞花摘叶好像都成利器,无差别地扫射过林间,树木丛中传来林木轰然倒塌的巨响。
鬼姬藏匿在林中,风沙弥漫得她睁不开眼,脸上竟被草叶划出血迹,她用尽全力才稳住了姬丝线。
她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除了硌人的沙砾外,还有一股血液特有的铁味。她嘴边竟酿出一个蜜一般的笑意,满足地抿了抿被吹裂的双唇。
然而姬丝线不减反增,转首又如弹簧般,猛然晃了回来。
这也是姬丝线的另一可怕之处,遇强则强,以比之力还施彼身。
苏挽尘不断地挥剑阻断丝线来路,却又不断有更多聚来,围得人喘不过气来。
“好了没?”苏挽尘不愿和鬼姬有过多的纠缠。
江夜怜屏息凝神:“快了。”
谁知正是江夜怜的灵丝缠络着的几根姬丝线,忽地从四面八方被猛地甩了回来,江夜怜一闪躲过,姬丝线所过之处,划过道道利刃破空之声,这要是人被碰上了,大概得被剜去层皮。
“哎呀,江宗主真是好本事呀,灵武都被你用上了呀。”鬼姬的声音闪闪烁烁,像是在空气里弥漫,竟令人辨不清方位,“青森君,我原本还担心你不会中计,谷主却对我说你一定会来。果然,青森君的确谨慎呢,是怕我暗地里下手吗?还是怕我去对你的什么人动手呀?嘻嘻,谷主预测得果真不错呢。”
“我劝你们还是放弃挣扎吧,这里现在是我的地盘。我花了两个月工夫布置这么多线,你们不可能逃出去的。”鬼姬得意地轻笑了两声。
妖魅般娇嗔的声音扰得苏挽尘心头火起,张口闭口青森君,动不动提百山谷主。他一面扫开一圈丝线,一面冷笑道:“你还真是口出狂言、自诩甚高。”
鬼姬全当视而不见,甜笑道:“本人独创的四十八阵,你们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呢?”
“四十八阵?”江夜怜道。
“怎么,你知道?”苏挽尘道。
“我只听说过四十九阵,也称天衍阵。是姬丝线中的最强阵法,但凡入阵皆会迷失方向,再难以逃脱。然而入阵之人不知其凶险,在阵中苦苦挣扎,却最终才知无力摆脱,灵力耗尽而亡,死到临头才明白天衍不可逆。”
四周传来咯咯的笑声,鬼魅一般阴魂不散。
“江宗主知道的可真不少呀,这可怎么办才好呀,四十八阵比四十九阵还少一步呢,送你快快去西天啦。”
眼前的姬丝线在鬼姬操控下,缠来绕去,变化得越来越快,令人一阵眼花缭乱。
“天衍二十四…天衍三十六…天衍四十…”鬼姬一声声地念着天衍阵的阵数,随她每念一声,这阵法运动便又快一分,阵中的的姬丝线便又收紧一分。
苏挽尘挥剑如飞,却只觉这要命的姬丝线越来越快,好像使尽洪荒之力也难以抵抗。
陷入这天衍阵中,就好像落入一片骇人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眼前的姬丝线无穷无尽,飞来飞去的丝线好像变得越来越长,阵法也不断地扩大,世界都好像在离他们而去,他们好像进入了另一重空间。
姬丝线阵法的边缘,影影绰绰站着无数人影。
苏挽尘脸上掠过一丝阴霾,神情却更冷了几分:
“这不是你一个人布的局吧?谷主可真是指点了你不少啊。”
“嘻嘻。”鬼姬轻笑起来,“被你发现啦。”
果不其然。
苏挽尘心中冷笑,光凭鬼姬根本不可能这么清楚他的弱点。
他灵力的狠戾,和阴气的霸道,倘若近身作战,哪怕是百山谷主也必然毫无胜算。
就算是远程,他也依然有灵武寒江可以一战。
而姬丝线以柔克刚,鬼姬又在百山谷主的指点下,做了严密的准备,在周围制造迷雾,她算准了身位,在暗处操纵姬丝线作战,但绝不恋战,让苏挽尘根本摸不清她的方位。
而这姬丝线的最外圈又布上一圈百山谷众,将他们围堵在中央,让苏挽尘逃无可逃。
更要命的是,苏挽尘与重明鸟鏖战的旧伤还未愈合,至多还剩五成的修为。
江夜怜的情况只会比他更糟糕。
百山谷主必然是了解到这一点,才让鬼姬此刻出手。
为了抓他,当真是费尽心思。
百山谷主的每一手棋都是为苏挽尘量身定做的,就算他今日没有因为追着鬼姬陷入天衍阵,他日,他也必然有更阴险的手段让苏挽尘落入圈套。
姬丝线变化得越来越快,苏挽尘应对得也逐渐吃力了起来。
天衍天衍,天地面前,人竟是如此渺小,怎样反抗都、怎样挣扎都好像毫无意义。就像命运从不给他机会,他的世界荒草丛生。
他竟然渐渐生出几分绝望来。
一切但凡有些温暖的东西、有些美好的人都离他远去。
他好像注定是孤煞星。
他从小便没见过母亲,父亲也长年在外见不上一面。后来玄夜冥灭门后,他又一直承受着所有人的怨恨和孤立。
无论是在烟云十六州还是在百山谷,似乎他一直在体会着那些恨、怨、与背叛。
苏挽尘莫名地想起了苏怡,那个带着他东奔西逃,在绝境中为他撕开一条路的姊姊。
唯一一个,不带任何目的地对他好,无条件地疼爱他的人。
后来的苏挽尘会和林蔓秋成为朋友,或许也只是因为,远远望去的时候,她们身上那一抹亮丽的红影是那么的相似。
不过苏怡终究没法回来,而若百山谷主执意要跟他过不去,林蔓秋也还是会站在百山谷主那边。
苏挽尘就好像路过了一段别人的光阴。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为什么要活着?他为什么不去死?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谁都逃不过。
姬丝线越来越快,苏挽尘持剑的手却好像愈发无力起来,他几乎抵挡不住周遭丝线。
“天衍四十七,天衍四十八…”
就在这一瞬,面前丝线竟绽开条破绽,鬼姬妖魅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江夜怜瞬间召出灵武,银蓝的灵丝千根万缕汇成一道,凝成一股,伸向鬼姬。
鬼姬所在之处漫开股渗人的黑烟,向他们袭来,银蓝的灵丝竟被这黑烟侵蚀,化散开。
江夜怜惊诧间,黑烟转眼弥漫到眼前,他抬掌落下一道结界,结界的亮光越来越微弱,居然也被这诡异的黑雾侵蚀,
江夜怜料所未料,眼见着黑云压来,一念之间灵力破空,却谁料那黑雾竟若无物,丝毫不受影响,势不可挡地径直翻涌而来。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它什么都能侵蚀,无物可挡?
可是四周姬丝线堵得密密麻麻,他身上的伤也没有恢复,使不出全部修为,他根本无路可退。
一股无力漫上心头,谁料有朝一日能败在邪魔外道的手里。
江夜怜下意识地用灵力护体,挡在苏挽尘前头,那浓密黑烟却无孔不入,渗透进流转的灵力间。
一霎,江夜怜头昏脑涨,眼前天也昏地也暗 ,像有无数的小虫子爬进身体里,疯狂噬咬着他的血肉,又痛又痒,偏偏全在体内,痛得经脉欲裂,看起来却是如常。
江夜怜本就体弱多病,加上梁山一役的伤还未愈,猛地吐出一口血来,一时两眼发黑,重重地倒在地上。
他身体里像被万千小虫噬咬,痛得难以动弹,似乎连站起来的力量都失去了,眼前越来越模糊,只剩无数晃动的黑影。
“江夜怜,江夜怜——”苏挽尘喊他。
可他发不出声,只是嘴角蠕了蠕动,睫毛微颤,挣扎着望眼前模糊的影子。
他感觉自己体内已化成一滩污水。
“嘻嘻。”鬼姬诡异的笑声响起,四散回荡,“大名鼎鼎的江宗主也不过如此嘛。青森君,你放心吧,谷主又不会吃了你,他可特意吩咐我要活的呢。”
苏挽尘脸上神色阴沉可怖,他双手交叠结印,口中念道:“太极分两仪,八卦定乾坤……”,
随他口中之词,苏挽尘的身后慢慢金光乍现,交织融合成一幅太极八卦图,渐渐地金光越发炽热亮眼,背后图像随之转动,恰如乾坤扭转。
“……太清含虚混,阴阳两相合。”霎那间,剧烈的白光,火球般爆裂开,疾风般的灵流漫过整片丛林,无差别的扫射过周围一切,把四周照得透亮。
西塘花巷的人们只见不远处一片白光炽盛,纷纷举目远望,还道是什么大仙入世。
“啊——”
藏匿在暗林间的鬼姬无处遁形,仿佛有无数把尖刀剜过她的骨肉。
姬丝线失去掌控,被灵力冲得七零八落。林中树木倒成一片。
天衍阵虽无法可破,但仍可以从源头上解决问题,若没有掌阵者,再强大的阵法一样发挥不了它的作用。
以暴治暴,是百山谷的通法。
“阴阳合力……你……怎么会的?”江夜怜脸色已是惨白,虚脱地倒在地上,发丝紧贴在被汗水濡湿的面颊上,眼帘微抬,好像下一秒就会撑不住而合上,声音已是微弱不堪,却还是认出了苏挽尘身后的八卦阵。
苏挽尘没有回答,转头脸上仍是冷得让人恐惧,一把摁住被阴阳合力打出内伤的鬼姬。
“解药。”苏挽尘半个字的废话都不想多说。面前这人明明是幼女的面容,却偏偏满眼狠毒,笑里藏刀,让他心生厌恶。
“解药?”鬼姬阴嗖嗖地笑了两,“哪儿有解药青森君不最清楚吗?你管我要,我哪里有呢。”
“别废话,拿出来!”苏挽尘狠狠咬着牙,那仿佛要吃了人的目光,让鬼姬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青森君,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吗?”鬼姬不怀好意地笑着,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蚀骨香,这毒,本来就没得解。”
“没有?”苏挽尘脑袋里像炸开似的,他不由自主地转头瞥了一眼又给他挡了一回“枪”的江夜怜,谁料四目相对,苏挽尘心虚地转过头,心就像被搬了家似的,一时竟空得不知说什么好。
他狠狠瞪着鬼姬,下手也越发狠戾,似乎要生生将指甲掐进她肉里,嘴边却酿起一个令人感到惊心动魄的笑意:“我、不、相、信。你敢不带解药,就不怕自己被反噬?”
“拿出来。”苏挽尘脸色愈发冰冷,指尖轻轻颤抖着收紧,死死掐住近身战根本没有防范能力的鬼姬,“拿不出来,你今天别想活着走出去。”
谁料鬼姬竟然毫不畏惧地咯咯地笑起来,“说的好像给了你解药就会放我走一样,你是什么人,能便宜了我吗?青森君,我可不是什么小姑娘。”
她说着大笑起来:“还有啊,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呢?”
鬼姬尽管被苏挽尘死死控制着,却还依然言笑晏晏,她眼眸一转,好似玩味般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或者说,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呢?为什么你要用愤怒掩饰恐惧?你在怕什么?”
苏挽尘心中猛然一震,手也跟着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
鬼姬于是更加确信,脸上的笑意也更浓了几分:“你到底在在乎什么呢?”
她转过头,望向江夜怜: “江宗主啊江宗主,真得给你隆重介绍一下呢,百山谷四劫,青森鬼月、阴灯彼岸、黑羽罗生、红颜祸水,想必你是都听过的吧。我们大名鼎鼎地青森君可是排在第一位呢,青森鬼月当年创下多少丰功伟绩,要不咱们细数一下?……”
“你给我,闭嘴!”苏挽尘气得指尖发颤,猛地将鬼姬摁倒在地,“赶紧把解药交出来!”
“气……急败坏……脑……恼羞……成怒……了?你的伟绩……我不说……人家也早晚知道。”鬼姬已被苏挽尘掐得喘不过气来,她头发散乱,偏生脸上还挂血珠和悚人的笑容,仿佛鬼魅一般,“堂堂烟云……十六州……能和百山谷……搞到一起,还真是……不干不净。”
“你……”苏挽尘浑身血都冷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当着江夜怜的面,把他从里到外翻了个遍。
青森鬼月——他最不想被江夜怜知道的名字,竟然以这种方式被他所知。
百山谷这鬼地方狗都不去,他在那儿待了七年,足够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竟被鬼姬狠狠地披露出来。
他本也受到了蚀骨香的影响,此刻更觉烈火灼心,仿佛生在熔炉,力不从心。
而鬼姬想要的不正是这样。
“关你……什么事。”江夜怜十分虚弱地艰难道。
苏挽尘岔然一怔,意识到这是对鬼姬说的,此刻却不知道自己该是种什么心情。
“呵。”鬼姬冷笑了一下,颇有兴趣地道,“万人之上的江宗主居然坦然接受了,还自得其乐,亏你还号称什么陌上君子,果然都是十清九浊,装得人模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