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夜怜感到毛骨悚然,周围冰冷的空气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是鬼见愁!
十年前的鬼见愁!
他居然,穿到了苏挽尘的过往里。
“师弟……”江夜怜双目失神,兀自喃喃。
苏挽尘的睫毛簌然在睑下投下两排暗影,连脸上,都沾染上了血迹。
他睫毛颤了颤,神色凄楚,他痛苦地在昏迷中呓语:“师哥……你为什么……也要……害我……”
江夜怜顿时僵住了,苏挽尘这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可他还是听懂了。
他唇色发白,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没办法回答他。
“你有……什么苦衷……吗?”少年苏挽尘,满身是血身体颤抖着,或许是身负重伤,又或许是内心痛苦,连带着含糊的声音都发着颤,“有……吗?”
没有。
江夜怜紧紧咬着舌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字字句句,都在剜着他的心。
少年的苏挽尘,受了他这个师哥的背叛,该有多痛。江夜怜无法想象,他现在恨他,他确实活该。
他知道这里有湖,有无法御剑的诅咒。
十年前就知道。
摔下鬼见愁的人,想出来,就得一步一步从悬崖峭壁上爬上来。所以才叫鬼见愁。
苏挽尘是怎么上来的呢?拖着满身的血,满身的伤,他怎么活下来的?他无法想象他是怎样艰难的一步一步,攀爬出这崖面光滑的鬼见愁。
他记得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希望苏挽尘死,希望他不得好死,最好是变成被压在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厉鬼,或者,挫骨扬灰,连同着魂魄一起消失在世上。
他亲手送了他一程。
被全世界憎恶的滋味,又是怎样的感受?
他紧紧搂住这仅仅是回忆里的苏挽尘,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点他们的痛苦。
凭什么玄夜冥苏氏做的恶,仅是一把天火便焚噬殆尽,而欠下的血债,却全都要苏挽尘一个人偿还。
有仇的,没仇的,随便一个人都有足够的理由欺侮他、折辱他,他几乎无法为自己辩解,只需要一句父债子偿,便可以以正义之名,肆意将他踩在脚下。甚至都不需要理由,因为他生来就带着罪恶。
江夜怜四肢冰冷得几乎丧失知觉。
血,苏挽尘满身是血,仍有一些印在他身上,他其实并没有克服对血的恐惧,只是他必须克制,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
苏挽尘满身的伤口,加上这满片鲜血的刺激,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他想给他包扎伤口,竟不知从何做起。浑身的伤,比那日得月台受刑之后不知严重多少倍。
灵力,透过他的经脉,滚滚流入。
没用的,只是无谓的挣扎,这只是段历史。
可是江夜怜没法对他视而不见,哪怕是在只是呈现过往的幻境,哪怕只是些虚幻的光与影。
苏挽尘是他心头永远的痛。仿佛必须要这样,才能缓解他心头的痛。
高处,有人一跃而下,远远的,还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这个认知又让江夜怜后脊发凉,他从未设想过的,鬼见愁,居然有人!
白色的衣袍,如一抹幽夜里的游魂,飘然而至。
江夜怜闪身到暗处,他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就不能打乱那个时空里发生的事。
“哦,找到你了呢。”那人自言自语道。
听这声音,是个女子,这话语里颇有些玩味。
浓重的暗夜里,她渐渐走近了,穿着素白的衣裙,鹅黄的斗篷。
那白衣女子像对待一件玩具似的,一把将苏挽尘拽起。
她将苏挽尘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在欣赏一件极好的物品。
她欣然道:“不错,活的。”
“活的”,这个说法让江夜怜头皮发麻。
这白衣女子也不顾人死活,把苏挽尘搁在地上,拉着他一只手,很随意地由湖滩边拖到峭壁下,一处瘦石嶙峋的洞穴内。
江夜怜屏息凝神,驻足在洞外。这女子看着修为不低,他若再靠近恐怕会被她发现。
只听那人道:“倒霉的孩子,伤这么重,幸好没死。”
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苏挽尘没过多会儿便醒过来。
“这是……哪?”
“鬼见愁哦——”
那白衣女子的声音似乎把苏挽尘吓了一跳,“那您……救了我吗?”
“也可以这么说。”白衣女子道。
“那……真是……感谢……”苏挽尘因为身受重伤而说得断断续续。
苏挽尘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别急着谢我呀,很快,你就会恨死我了呢。”白衣女子轻笑了两声,“遇到我,既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
她笑眯眯地道:“我救你,可不是白救的。债,是要还的。”
这甜蜜蜜又不怀好意的声音,江夜怜听得头皮发麻,他起先以为苏挽尘遇到了贵人,救了他,但现在看,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
“怎么还……啊!”苏挽尘话说了一半,那白衣女子忽的掠到他面前,猛得一掌打在他胸口,然后又如鬼魅般掠过。苏挽尘本就已身负重伤,哪经得灌注着灵力这一掌。一口血,喷了出来。
“你……要做什么?”苏挽尘既是惊悸不定,又是一头雾水,难道是和苏家有仇,料定了他没死,来找他报仇的?
“怎么样,害怕吗?怨恨吗?”她脸色不变地笑着,只是随手抹了抹手上蹭到的鲜血,“亲爱的,试法体。”甜腻腻的嗓音让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苏挽尘此刻好不容易苏醒过来,身体仍羸弱,他捂着胸口,匍匐着瘫倒在地上,咬牙想起来,可惜不行。
刚才的一点感恩顿时荡然无存,这个人,居然把他当做了试法体。
苏挽尘死死盯着她,看着她一点点走到自己面前,想挣扎着躲开,却动不了。他一动,刚在白衣女子术法下愈合了些的伤口又崩裂开,痛得撕心裂肺。
这一次她没再对他做什么,只是弯下腰,抹了抹地上的一大滩鲜血,然后,用苏挽尘的血,抹了满地,在他周围画出一个奇怪的阵法。
“好了。”她满意地拍了拍手。说着,一掌拍在地上的血阵上,灌注入灵力,血阵骤然散发出金色的强光,耀得人睁不开眼,这光一直照到洞外,江夜怜心下暗自惊诧,这灵力强悍的简直不像是一个人,说是神力都不为过。
“祝你早日成功。”那女子笑着道。
洞外江夜怜不知洞内到底出了什么事,万分焦躁。可只要一进去,又必然会打乱过幻境中的事情发展。
白衣女子忽抬头,“外面是什么东西?”
江夜怜大吃一惊,急忙想躲开,谁知这女子鬼影似的,一跃而出,直奔他的方向。
夜色中江夜怜虽看不清她的脸,心中却还是惊诧不已,谁知那白衣女子却像没看见他似的,自顾自道:“什么都没有啊。”没等他反应过来,白衣女子已转身进了洞内。
居然……从他身体里穿透过去了!
她看不到自己,也感受不到他。
原来的实化幻境竟然变成虚化的了。
这其实是因为林蔓秋的幻世镜极操控不稳定,没能保持多久的还原现实,江夜怜就已成了局外人。
既然如此,江夜怜赶忙跟了进去。
这是个相当大的洞穴,里头悬浮着白衣女子灵力凝成的光盏,让这里不那么昏暗。地上,一个以苏挽尘为中心巨大的血阵。
“阿尘……”
白衣女子搬了把椅子,坐在阵边上,慵懒地倚在倚背上,优雅地跷起二郎腿,一手支撑着脑袋,另一手执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盏,里头是酒红色的不知名液体。
她在手中把玩着那只白玉盏,晃啊晃,几次里头的液体将要洒出来,又被她完美被接住。
她嘴角噙着抹玩味的笑意,“先干什么呢?那就……”
她话说了一半,毫无征兆地一甩手,几道灵索霎时穿透过江夜怜,把惊疑不定的苏挽尘手脚捆了个严实。
“你干什么?!”幻境里外的两人异口同声道。
“五马分尸。”她仍噙着笑,不疾不徐地晃动着白玉盏,“不过——放心吧,我是不会忍心让你死的呢。”
粗壮的灵索缠紧了苏挽尘的四肢,在她灵力的控制下,向四周扯去。
“啊——”
“阿尘!”江夜怜眦目欲裂,眼前的一切让他悚然而栗。
疯子。
这灵力,强悍到堪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可怖,可是为什么,他要对苏挽尘这么做?
“疯子”面不改色地晃荡着她的白玉盏,望着眼前的景象,似乎深感满意。
汗,从苏挽尘额上涔涔淌过,他痛得脸上惨无一点血色,身体蜷成一团,瑟瑟发抖。血与汗,交叠着淌落,他被紧紧捆着,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江夜怜知道这不是幻境,这是苏挽尘真实的过去。
白衣女子咬破自己的手指,向她摇晃已久的白玉盏内滴入了一滴指尖的血。接着,再摇,再晃,不知她是回忆起什么,兀自轻唱道:“摇啊摇,当年的雀桥……何日还到朱雀桥,笑看师兄把扇摇……”
她忽然转过头来,嘴角仍是挂着甜蜜的笑意。她逶迤起身,缓缓款款走到苏挽尘面前。竟是毫不介意他身上的血污,抬手,揉了揉他乱成一团的墨发,在苏挽尘痛苦而防备的目光下,硬生生掰开他的嘴,想把这一盏不明液体给他强灌下去。
苏挽尘当然不肯,用尽全力抗拒。
“何必呢?”她蜜笑着,一只手紧紧钳住他的下巴,脸上的神色也逐渐发狠起来,“我是在帮你。”
苏挽尘拼尽全身力气咬住她伸入他口中的手指,却没料那女子力气大得惊人,硬生生用两根手指,撬开苏挽尘两排牙齿,将酒红色的不明液体硬灌了下去。
黏答答的液体顺着苏挽尘的颈脖流进已染得鲜红的蓝衣中,混杂着他唇齿间的鲜血,也沾在了那白衣女子的衣袖上。
他神色痛苦得近乎扭曲,低低地喘息着,想挣扎却动不了。
流入苏挽尘喉咙的酒红色的液体好像都化作了铁钩,把他五脏六腑都捅出了窟窿。
痛不欲生。
好像下一秒就会死去,下一秒却又仍在痛苦中煎熬。
血泪从他的面颊上滚落。
为何所有人都要欺负他?
江夜怜是这样,面前的这个神秘女子也是这样。
江夜怜看到此等场景心口绞痛,几乎站不稳身子,他蹲了下来,凝望着苏挽尘。局外人尚已心如刀绞,当年的局中人,又是怎样的身心煎熬?
他抬手,却拭不去他脸上的血泪。
十年了,这相别的十年,他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他所知的苦楚。
苏挽尘撑着最后一口气,咬牙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衣女子笑而不语,伸手掰起他的脑袋,与他不知是痛恨还是已万念俱灰、痛得麻木的目光相交,反问道:“你怎么会在鬼见愁呢?你是遇人不淑,还是自寻短见?我想应该是前者吧。你恨不恨那些害过你的人?我虽然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我可以帮助你,帮助你获得神的力量,报复所有欺负过你的人。”
苏挽尘已近乎神智涣散,又艰难地问了一遍:“你……要做……什么?”
“拿你试术啊,直到成功为止。”
这次她回答再直白不过,却给了江夜怜又是一击重创。那么那么好的小师弟,却让她,当做了试法体,做这样血腥残酷的试验。
“做到成功为止。”那她做了多久成功?他又被这样折磨了多久?
白衣女子掰过他的头,强行让他仇怨的目光直视着自己:“你知道吗,从你出生起,我就一直在等你,直到今天。恨吧,恨谁也好,恨我也罢。刻骨铭心的痛是你成为神的第一步。”
苏挽尘狠狠地瞪着她,死咬着下唇,竟没发出一声哀嚎,唯有声声粗重的喘息。
白衣女子见他没有反应,狠狠放开他已被掐得血红的脸颊,嘲讽道:“真是块硬骨头。不识好歹。”
“师弟……”江夜怜痛极,眉尖隐忍发颤,尽管都成虚影,他还是捧住他的脸,虚贴在自己额上,“对不起,对不起……”
江夜怜当年,其实想让他活着,那一剑,他精打细算好,不会让苏挽尘死掉,也不会引起边上人的怀疑。可是,真的,还不如让他死了,因为他的私心,让他多受了这也不知多少的折磨。
他想扯开这缠绕在他身上的锁链。
但终究,只是幻境,这里的一切其实早就发生过了。
他的手冰冷地近乎丧失知觉,无力地发着颤,却不甘心,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
他觉得自己是疯了,妄想着改变幻境中的历史。
他和那白衣女子在同一方向,苏挽尘瞪着白衣女子的怨恨的目光,总让他觉得那是在瞪着自己。
又或许,他怨恨的本就是自己,而不是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
他好像在质问他:“你为什么害我?我把你当作师哥当作朋友,你却背信弃义!害得我家破人亡的是你们,为什么还要恨我逼我?是不是要我死了,变成地狱里罪恶的厉鬼,来到阳间索命你们才乐意!”
苏挽尘终于忍受不住折磨,垂下头,再次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