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在木案上的香炉边漾开点点光晕,炉中袅袅的白烟晃动,荡向一方,檐下风铃叮咚作响,起风了。
那一缕烟尘,似乎也拨动着人的情思。
昨日种种好像都清晰的萦绕在眼前,又好像这一缕烟,一吹即散。
江夜怜有时候也很能理解苏挽尘为什么会抵挡不了阴气,是真忍无可忍,走投无路了。
人被逼到一定程度,大概也就没什么惧怕了。
苏挽尘当时在烟云十六州的处境有多糟糕,江夜怜是知道的。
以前,藏经阁丢过书,管理员一口咬定看见是他偷的,白卉便也不分青红皂白地处罚了苏挽尘。
然而这句话里明明有个再明显不过的漏洞,看见他偷书,为什么看见的时候不阻止,而要等到事后?
可是没人会去替他分辨,苏挽尘自己更是有口难言。
长老们看他不惯,弟子们对他也只是抱了一种好玩有趣的想法来捉弄他。
日复一日相同的日子太过单调和无聊,今日是昨日的重复,明天又是今天的延续,总得给生活加点调味品。
而这个全族被灭的苏挽尘,恰好,可以成为完美的调料。
捉弄他,欺负他,他无处诉苦,也没人会帮他。
白卉的纵容,长老们装瞎,助长了弟子们恶趣味的好玩之心。他们这么可以无所顾忌肆无忌惮地欺负他。
长老们顶多象征性地呵斥一句,但其实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们中的大多数,和苏挽尘并没有直接仇恨,但却可以这样站在“正义”的一方,惩处“恶人”,好像自己也变得高大起来。
染上阴气,是因为意志不坚,被恶念所噬,于是才堕落。而他,大概也就是在这一遍遍的戏弄中,终于在某日忍不下去了。
是谁都没法忍受吧。
可是苏挽尘几乎全都熬过来了。
他好像并不怨恨那些欺侮他的人,甚至对于屡次刁难他的玄武长老,也能恭恭敬敬。至少那时候是这样的。
明明自己都欺负的这么惨,却还想着温暖别人,这是江夜怜最敬佩他的地方。
烟云十六州附近,西塘花巷内,有个年逾古稀的宋老伯,每日在那里卖炊饼。
宋老伯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又在儿子死时受了刺激,眼睛瞎了,脑子有些混乱,身边也没有亲人。
于是就会有买饼的客人欺他年老,偷偷给他一块□□。
宋老伯本就收入低微,哪经得这样的折腾。
那日,苏挽尘在他那里买炊饼,宋老伯从他那紧紧巴巴的破口袋里掏钱找给苏挽尘时,拿出的却是别个客人给的假铜板。
少年苏挽尘没说话,只是默默接过了,随即又拿出些铜板来,“老伯,您多找了。”他将那些铜板都放入宋老伯的破口袋里。
宋老伯千恩万谢,他微微笑的时候,露出一点泛黄的牙齿,额上满是皱纹,却很慈祥。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儿啊?”宋老伯问道。
“我叫……”苏挽尘犹豫了一下,“苏挽尘。”
“好,挽尘,挽尘,好名字。”宋老伯又笑起来,咧开干裂的唇,随后又叹道,“我要有孙子,也要有你这么大了。”
苏挽尘松了一口气,宋老伯不知道玄夜冥苏家的事。
他苦笑,如果他知道了,还会这样对自己吗。
可是江夜怜却知道,苏挽尘那天身上只有那几块铜板,本来是用来去凝香苑买梨花酥的。
他离开烟云十六州的机会很少,买梨花酥的机会更少,然而苏挽尘把铜板全给了宋老伯。
后来,江夜怜问他梨花酥好不好吃的时候,他答:“好吃。”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满足地笑了笑。
江夜怜心中便猛然像有根小刺扎着了似的,一跳一跳的疼。
苏挽尘怎么会知道,江夜怜目睹了他买炊饼的全程,只是他没看见站在暗处的师哥。
江夜怜拿出一盒梨花酥,放在他面前,看着苏挽尘又惊又喜的神情,他把触痛的小刺敛入心中,只是笑着对他说,“吃吧。”
当他看着他脸上笑意融融时,便生出一种想狠狠把他拥入怀中,再不松手的想法,想拼命地疼他爱他,好像世间任何的东西都比不上他。
他真的无法想象苏挽尘到底怎么做到的,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啊?
哪怕被欺负得再狠,还能保持那样的善良,他相信善有善报,相信只要他做得够好,一定能得到认可。
可是现实就是狠狠打了他的脸。得月台的那一次重罚,或许就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烟云十六州的的处罚大都还是比较仁慈的,只有情形实在恶劣的,才会由戒律长老在得月台处刑。
平日里得月台冷冷清清,很少有弟子会受到需要在这个“刑场”执行的处罚。
得月,大概还有层意思:
在清清白白的月光下,洗尽肮脏的灵魂。
得月台的处罚,不仅是□□上的处罚,还代表一种耻辱,能让弟子在门派内再也抬不起头。
白卉大概是看在了丈夫江御川的份上,毕竟还没将苏挽尘惩罚到这样的程度。
得月台,是处罚最卑鄙无耻穷凶极恶的弟子的地方。
白卉没做的事,玄武长老做了。
想这么做的人大概不止玄武长老一个,只是需要玄武这样一个牵头的人。干脆连投送证据、诉明罪状的环节都省了,直接宣布执行杖罚。
那天宗主不在,宗主夫人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顺了这些人“兴风作浪”。
玄武长老给出的罪状是:无端顶撞长老,窝藏祸心,心怀不轨。
其实哪需要什么罪状,讨厌的人有一万个讨厌的理由,玄武长老想折磨苏挽尘,不需要理由。
苏挽尘受罚的那天,得月台顶久违的热闹了一回。
本是暗得不见光的凄夜,烟云十六州最高的山峰上却灯火通明,聚满了人。
这多久不见一回的场面,哪容错过。
“苏师兄又犯什么事儿了呀?得月台都多久没人来过了。”
“害,听说是顶撞了玄武长老。你们可知道玄武长老那脾气,这不得气死。”
“顶撞长老也不至到这地步吧,听说啊,还动上手了呢!”
旁边几个弟子惊讶地瞪大了眼。
“还敢和玄武长老动手?也太大胆了吧。该罚。”
“哪里止啊,还私藏□□书册呢!”
“真的假的,这是罪加一等啊。”
“真的啊,我亲眼瞧见的呢!今儿晨里早读的时候从他书里头掉出来的。”
“什么?我怎么听说是少主的呢?”
“想什么呐你,江师兄冰清玉洁,怎么可能藏这种东西!”
几个小弟子凑在一处窸窸窣窣地讨论着,一个年长的修士走过来,“都散开,胡说八道什么呢!”
有个平日内敛的小弟子道:“苏师兄好倒霉啊……”
那年长修士有些上火道:“他倒霉个屁!我们才倒霉呢!宗主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要收他徒。不把他打死,那不都是便宜他了。”
小弟子们不敢吱声了,玄夜冥的事谁都知道,苏家制造的十年浩劫,迫害了多少人。
那苏挽尘,大概也算是罪有应得吧。
江夜怜没去。那一夜,他在藏经阁抄书。
等他抄完十遍《清心经》时,已至深夜。星光暗淡,没有月亮,烟云十六州寂静得骇人,地上,唯有路边的几盏长明灯还亮着,却掩不住四周的黑暗,和对江夜怜来说刺骨的寒意。
他们在得月台上到底对苏挽尘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想。他从路过藏经阁的修士眼中看出了些微的同情,更多是幸灾乐祸和大仇得报的快意。
玄夜冥覆灭后,人们对苏家所有的恨,全都压在了苏挽尘身上。
当年的玄武长老也同时担任戒律长老,得月台顶的刑罚归他执掌。
会怎样,到底会怎样?
烟云十六州有宵禁,是不允许弟子夜里乱跑的,可是他不能再等了,他坐在藏经阁抄书的那段时间内,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
抄到最后,手已颤抖到扶不稳笔,写出的线条像混乱的毛线缠绕着。
负责盯着他抄完《清心经》的管理员并不满意,但为了早些收工去睡觉,只是哼哼两声,便算他完成了。
深夜,他一从藏经阁出来,便一刻不敢停地奔向了苏挽尘的卧房。
他想看他一眼,甚至不需要苏挽尘也看到他,他只是悄悄地想看他一眼。哪怕让他透过窗纸,迷迷糊糊地看一眼。
他想看到他没事,看到他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
冷,好冷。他本就身子偏寒,此刻夜里气温低,加上那一股吊着他的心的惶恐。一路上,他都仿佛能体会到得月台顶硌骨的寒。
一路奔到他卧房外,江夜怜已是手脚冰凉,他停住了,里面是黑的,静得可怕。
他忽然很害怕,他不知道苏挽尘究竟怎样了。
他在寒风了站着,或许只有一会儿,他却仿佛从天荒到了地老。
空气冰冷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却又控制不了急促的呼吸。
江夜怜冰冷的手指颤抖着,终于叩响了这扇门。
一声,两声……
寂静的夜里显的格外刺耳。
无人应答。
再敲。
仍无人应。
江夜怜冷得牙齿都颤抖起来,却死死咬紧牙关。
没有一点动静,唯有被他敲门声惊起的飞鸟,扑棱棱地飞起来。
外头真是冷得彻骨。江夜怜脸上几乎毫无血色,苍白若纸。
“阿尘,阿尘,你在里面吗?”
“师弟……”
江夜怜心跳得越来越快,他顾不上那么了,推开门,走了进去。
为什么总是没人应答?
屋内也是一片黑暗,江夜怜只能隐隐看到,塌上有个人的轮廓。
“师弟”他叫了一声,疾步走去,顺势扬手点亮了案上的烛灯。
“师哥……”
苏挽尘勉强双眼睁开一条缝,目光痛苦而迷离的扫过他,复又合上眼。
彼时苏挽尘神智混乱,大概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做梦。
他蜷缩着,脸色惨白,毫无生气。湖蓝的长袍上,被血迹渍红大半。已风干的血丝,挂在他嘴角,鲜红得几乎刺目,狠狠扎入江夜怜心里。
“阿尘,阿尘……”
江夜怜还是没有想到竟然会到这种程度。
他紧紧的把眼前这个满身是伤的人拥入怀中。
为什么会这样?玄武长老到底想干什么!
他知道玄武长老今日是打定了注意要折磨苏挽尘,但他还是没想到,会下手这么狠,这难道不是想让苏挽尘去死吗。
“师弟,对不起……”他用冰冷的手抚过怀中人冰冷的面庞,他指尖细细密密地颤抖着,浑身都仿佛在冰窖里浸过似的,寒得彻骨,“对不起,我害了你……是我不好……对不起……”
早读时,苏挽尘那替他说的一句话,直接成为了玄武长老处罚他的理由。
他没有目睹苏挽尘受刑,却仿佛也经历了一次重刑。
“师哥……”苏挽尘也不知是清醒的还是梦中的呓语,“我……我……好疼啊……”
他眉头紧促着,苍白的面色拧作一团,涣散的眼眸间被痛苦淹没。
“我知道,我知道……别怕……”,江夜怜把他抱得更紧了,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是我的错……都怪我……”
他喃喃着,也不知是在对苏挽尘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也许,没有他早读时失手把恶作剧般的春宫图抖出来,也就没有现在这一切。
他追悔莫及,可是,又有什么用。
他将灵力输入他体内,兴许这样就能减缓他的痛苦。
苏挽尘毫无力气地依在他怀中,虚弱得好像随时会失去意识,神色几乎痛到麻木。
江夜怜通体冰凉,却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冷了,浑身都已是麻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灵力输给他,然后紧紧将他抱住,好像想将他揉进骨血里。
他还是失信了,他明明说过要保护他,可是现在呢,苏挽尘为他说了一句话,几乎昏死过去,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阻止不了,就这样看着,看着他血浸满身,痛苦难当。
他宁可这个人是自己,也好过这样,望着他,望到双眼发黑、万剑攒心,却什么也做不了。
江夜怜喉头泛起一股腥甜,以他当时的灵心,经不起他这样持续不断的灵力输出。
但他没有停下,灵力源源不断地流入苏挽尘身体里。
他抱着苏挽尘,将他的脸紧贴在自己的胸口,就仿佛快要溺死的人,死死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哪怕没用,也不肯放手。
在他两眼发黑,只想就此倒下时,苏挽尘天真善良的话就回荡在耳边,“师哥,等我变强了,我就可以保护大家,保护师父师娘,保护你了!”“我想让所有人都不会再受冤枉,都会被公平对待。”
苏挽尘说着他的美好希望,可是他自己,明明才是过得最不好的那一个。白卉厌恶他,长老们逮着机会便为难他,同门也捉弄他,可是他都不怨,他还是天真善良地思考着未来。
就让这样“天真”的人,这样看似好笑的话,却成了支撑他度过绝望的解药。
血丝从他嘴角渗出,他都没有察觉,涓涓灵力,涌向指尖,渡入另一人体内。
为什么,他从前这么善良的小师弟会甘愿堕于邪道?为什么?
他是被逼的,欺负捉弄的、冷嘲热讽的、高高在上的、漠不关心的……他们一点点的把他逼上了绝路。
人们说他活该,意志不坚定。
可是,要多坚定的意志,才呢忍受这日日夜夜的欺辱?要多博大的胸怀,才能原谅这些无事生非的人?
世上能有几人真正做到?
太难了。
善良的天使堕落了,坠入无底的深渊,再难超生。
江夜怜想尽办法帮他,可是他无法阻止长老和母亲对他的厌恶,也无法阻止同门以玩乐之名,对他的伤害。
他那时给苏挽尘带来的一点温暖,都算什么?
烟云十六州当年风雨飘摇,如果说那一剑,不得已而为之,但从前,如果他再多一点关心,会不会就师没有他堕邪道的事?如果得越月台上,他在他身边,会不会好些?
廊角风又起,物是人已非。
所有人都觉得苏挽尘死了,可他偏偏不信,他的名字被他镌刻在心底,日夜翻搅,搅得血肉模糊,终成麻木。在他终于心死时,这个人却奇迹般的出现在眼前,一下子就夺去他满心满眼。
酸与甜,苦与痛,揉在一阵凄凄的春风里。
闭眼,仿佛就能听见他喊他。
“师哥,你看!”
他的小师弟笑着举起一个绣着很拙劣的一瓣梨花的小香袋,“香袋,给你的!”
那时的他拿起香袋闻了闻,这股香不像一般的香料那么浓郁,是淡淡的轻香,“什么香儿啊?”
“是梨花哦。新鲜的梨花。”苏小师弟期盼地望着他,“怎么样,你喜欢吗?”
“当然。”那时他淡淡笑了。
后来,香袋内的梨花很快腐烂,绣的很拙劣的小香袋,被他母亲当作十恶不赦的东西没收走了。
美好也像这梨花香袋一样,烂的烂,散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