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尘毫无目的地走着。穿着绣着祥云彩翼纹的湖蓝淡袍的弟子们来来往往,整个烟云十六州内,仍是一派安宁,树林丛生。
可他无心赏这淡雅景致,脑中总有些残景挥之不去。
仙云大会,这个词,想想都让他手脚发软。
上一次的仙云大会,在十年前,那是他苦海的发源地,也是噩梦的开始。
一线天。一线生,一线死;一念佛,一念魔……
一线是一个大峡谷的名字,如今大概也是风景如画的修行圣地,十年前,却是名副其实的魔窟。
那年的仙云大会,他们在那儿比赛除祟。
红得仿佛是染了血的毒荆棘,蜿蜒盘旋,像一条条吐着猩红长舌的毒蛇,紧紧包围着苏挽尘,他知道这荆棘上有毒,他已经感受毒性在体内蔓延。
眼前朦朦胧胧一片,周身灼得火热,体内像有什么东西在上蹿下跳,几乎要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大片的血色荆棘像成群的火蛇,肆意横行,好像要将他吞没。
苏挽尘身上伤痕累累,血染得当年那湛蓝长袍上斑斑驳驳。
他感受到了喉头弥漫的血腥味,这不是一般的毒,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都混乱不堪。
他好像不断的在喜与悲之间反复跳跃,明明是中了毒,却不知是脑中的哪根弦,又隐隐地在兴奋地跳动。
然后是灵力,紊乱得简直让他无法承受,灵心都仿佛震荡得要碎裂了似的。
可是,他不能停下。他咬着牙,拖着殷红满身的伤痕,勉力向荆棘深处挤去。
眼前,混含了血影,模糊一片。
他好像看到,他无端端地被玄武长老好一顿罚,至今伤痕未消。他明明没做错什么,可就是总受到同门的冷嘲热讽。他天生灵力高强,却被说是“这么高强的天赋在他身上,简直是种浪费。”
为什么?为他姓苏,为他生在玄夜冥苏氏,为他身上流淌着苏家的血?
所以他肮脏,他不配,他理应低人一等?
压抑多年的仇恨,都好像在此刻迸发出来,他好像从未这么怨恨过。
他不恨自己生在苏家,他还记得自己有个待他很好的姊姊,早在十年前,玄夜冥覆灭的时候被迫害至死。
他只恨有权有势的,欺他孤身一人,无人问津;无权无势的恃强凌弱、盛气凌人。他只恨人善被人欺,化作乡间一缕孤魂。
那些恨,喷涌着,似乎要将他吞没。
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在荆棘丛深处,有人冷眼旁观着,长衫洁白,无半点污痕,简直与苦苦挣扎的苏挽尘,形成了鲜明又讽刺的对比。
他神色淡漠,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落入网中的猎物。
苏挽尘当然看不清那人面上神色,只唯独视线中一瞥突兀的白,成了支撑他闯入这片荆棘丛,又苦挨着毒性、刺痛拼命向前的信念。
那是……敌人……他不能停下,必须抓到他……
缭乱的荆棘丛中,好像伸出无数双手,要将苏挽尘拉入深渊。
他在烈火噬心中,跌跌撞撞冲向荆棘丛的中心。
后来,他才知道,这“毒”荆棘里根本不是毒,是阴气,刺上淬着阴气的荆棘。
苏家的血脉天生易于与阴气结合,很快这“毒”蔓延到苏挽尘全身,融入他的骨血中,让他甩脱不得。
于是,有了后来千夫所指,有了后来得月台顶那一剑。
一线天,过这一线是天,过不去的,便落入炼狱。
时值料峭春梢,梨花绽放,玉雨倾落,满枝洁白花纤尘不沾、滴渍不染,纯洁美好得恰如刚及弱冠的少年,年华刚好。可惜他的弱冠年岁,埋葬在了百山谷无休无止的尔虞我诈中。
忽听见花海中有人笑,“诶,这里有字哎。”是童玉的声音。
“真的诶,我以前都没发现。”江晗惊讶道,“你眼神好厉害哟。”
苏挽尘闻声过去。
童玉转头便看见他,兴奋地朝他大喊道:“师父!”
江晗也行礼道:“曾公子。”
“看什么呢?”苏挽尘凑近一瞧,只见那一棵高大梨树上,描刻着两排俊秀的字,显然,是蕴了灵力刻上去的,经年不损。
“一夜淡客听雨落,几时得见故人归。”
“这是哪位才子在这儿作诗?”
童玉望见苏挽尘,眼一眨,戏精便上了身,“哎呀”一声道:“这不正我嘛,师父,我想你想得好苦呀,都已经几千几万秒没见着你了呢。”
江晗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苏挽尘:“戏过了。”
于是童玉佯咳几声,又正经道:“哎,那真是位千古痴心人呐。”
故人归,故人归……几时归?
思念何用?只叫人心力憔悴。
就像他回到了曾经的师门,但一切都还是与过去截然不同了。
江夜怜外表还是和当年一样的温柔、亲切,但经历过这么多,谁知道笑容里是否藏了刀,又有谁知道美好下是否掩盖着阴谋。
在他的记忆里,江夜怜永远温柔美好,是会护他待他好的师哥。哪怕自己身受重伤,还能笑着安慰他说:“没事的,一点小伤而已。”
哪怕大敌当前,他也能只身挡在他面前,执剑在手,微微回眸一瞥。
“别怕,我保护你。”
他完美得让人挑不出一根刺,他简直温柔的让人心疼。
江夜怜几乎从不失态,永远维持温润如玉的外表。
他曾以为他众星捧月。但后来他才察觉并非如此。烟云十六州长老都暗戳戳地找过江夜怜麻烦。
假意恭维他能力强,给他派了一晚上整理完炼器室所有器械的任务,逼得江夜怜整理了大半夜。又或是指使众弟子瞎起哄,就想令他出丑。
更过分的一次是,不知是谁在他的书中夹了一页春宫图,江夜怜听学时翻到吓了一跳,手一抖,那一页纸便飘了出来。
边上玄武长老眼尖,立即伸出两根长而粗糙的手指拈起那纸片,啧啧两声,刻薄道:“哟,少主好品味。”
他这阴阳怪气的一句话,立马引得一众弟子纷纷转过头里看热闹。
“哈哈哈,原来谦谦君子也好这口。”
“好倒霉啊,当场被抓包,书里夹纸还能弄飞了。”
“啧啧啧,想不到啊,知面不知心啊。”
江夜怜一时愣住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啊……”
“哈哈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家都懂啦。”
“装什么呀,大家都看见啦。”
“看什么看,书上的都看完了?”玄武长老呵斥完边上的弟子,继续尖酸刻薄地道:“这东西可不兴看呐,但毕竟少主的东西,老朽也不能乱拿呀。”说着又递给了江夜怜。
江夜怜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有些着急道:“这真不是我的。”
玄武长老翻了个白眼:“难不成是我的?”
江夜怜无可奈何只好接过,把这一页纸叠起来拿着。
玄武长老料定他是有苦也无处诉。
有人在你书里夹了一页春宫,这种事说出来谁信?
他干脆尖酸刻薄到底,幽幽道:“何必苦苦拿着,我们这里哪有人来和你抢?”
江夜怜显然被气得不轻,却只能忍着,“长老教会得是,弟子这就扔了。”
“扔了做甚,你自个儿留着吧,我可没强迫你。”
苏挽尘坐在当场,终是看不下去了,“玄武长老,这真不是师哥的。”
玄武长老眼睛眯成一条缝,“我说话的时候轮得到你插嘴吗?”
“可是真的不是师哥的啊……”苏挽尘有些怔愣地望着他。
也有不少人来帮江夜怜说话。
“少主从来不碰这样的东西的。”
“一定是谁不小心放在那里的。”
……
殿内一下子七嘴八舌,呜呜嚷嚷起来。
“给我闭嘴!”玄武长老一声厉喝下,没人再敢出声。
玄武长老此刻简直把厌恶写在了脸上,咬牙切齿道:“苏挽尘,你捣乱学宫秩序,破坏课堂纪律!”
他眯了眯眼,“你是看见了怎么的?就这么着急的替别人说话。怎么,还是你的不成?”
“不是……我……”苏挽尘有苦难辨。
玄武长老根本不给苏挽尘辩解的机会,“好啊,小兔崽子,不学好。”他眼露精光,狠狠道:“今日辰时,得月台领罚!”
不少弟子惊讶地瞪大了眼,却都不敢出声,面面相觑地交换着眼色。
烟云十六州主张仁教,弟子犯错,通常都是藏经阁整理图书,或是五味轩刷盘子,又或是抄门规之类。而得月台,是对犯下大错的门人用刑的地方。
江夜怜急了,“长老,这页纸是我夹书里的,苏师弟他不知道。”
“哦?”玄武长老故意托长腔调,显然对他们的同门情深很是不屑。
在一众同门大眼瞪小眼看热闹的目光中,玄武长老一只手指点着江夜怜道:“《清心经》抄写十遍,明早交来。”说着又斜眼睨视了苏挽尘一眼,“还有你,多管闲事,今天晚上你给我在得月台等着!”
下了课,学宫里简直吵开了锅。
“居然罚上得月台?这也罚得太重了吧。”
“真是一通瞎搅和,逼得江夜怜承认那春宫是他的。依我看呐,苏挽尘要是不说话,这不什么事也没有嘛。现在好了,都被罚了吧。”
“谁让他不识相的,看不出来玄武长老不喜欢他吗。”
“废话,哪个长老喜欢他了。我看师娘那眼神啊,都想吃了他。”
“哎,苏师弟好可怜啊。”
“是啊是啊,你看他长得多好看呐。”
“好看顶啥用?还得看人品。你想想玄夜冥苏家,还有他爹当年干的事,真是恶心人,也不知道宗主怎么想的,把他收过来。”
“可那又不是他做的……”
“勿忘门耻你懂不懂,就他爹做的那些事,哪条不够他株连九族。看你说这话,师娘听到了不得气死。看着吧,老鼠的儿子就是老鼠。”
显然,玄武长老一逮到机会就挑苏挽尘的刺。
他嘴上不说,心里算的门儿清。
满派人几乎都是厌恶着苏挽尘的,尽管有些人同情他,但也没办法帮他。
重要的是,今日宗主江御川不在,他想罚苏挽尘,自没人会说一个“不”字,会拍手叫好的大有人在,哪怕日后被江御川知道了,也是日后的事,他罚都罚过了,总不至于把他一个长老也拉去打一顿。
而对于江夜怜,他罚他抄抄书之类的还没问题,只是这事不能给他娘亲也就是宗主夫人知道了。
白卉要是知道了这事,想必会气个半死。玄武长老本就与她很不对盘,这脾气暴躁的婆娘必然查个底朝天,他反而会倒霉
况且宗主夫妇的孩子,他多少得给点面子,不能撕破了脸面。
他们二人有没有错,玄武长老心里自然清楚得很,但这俩人,怎么看怎么令他觉的不顺眼。
其实如果可以,他很想把这两人都狠狠报复一顿。
苏挽尘就不必说了,举世皆恨。
江夜怜呢,本身没什么毛病,谁让他是这一对“活宝”的孩子呢。
这个宗主夫人吧,长得英挺秀美,却是眼里容不得一颗沙子,看什么不爽便柳眉倒竖,说话很直不说,脾气又急躁得很,按着玄武长老的话来说“这婆娘怕不是吃火药长大的”。
就是这样的脾气,烟云十六州一杆子长老自然全给她得罪尽了。
再说这宗主江御川,简直是冷漠无情,对什么事都冷淡无比。
最典型的体现在和夫人吵架的时候,准确来说是,她吵,他听。她“哒哒哒”火气迸溅地说了一堆,他就静静听着,等她一股脑说完了,半晌,他再冷淡地“嗯”上一声,那霹雳火爆的脾气碰上都化作了“呲啦”的白烟。
按说这烟云十六州宗主超级冷静,无敌耐心,也不该让人讨厌,可江御川偏偏倔强得很,他认定的事谁拦都没用。
比如,当年千人拦万人劝,他还是收了苏挽尘为徒。
他道:“苏挽尘一个孩子,没有错。”
属下却想:可是你包庇他,你有错。
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强行收了万恶的玄夜冥苏氏的孩子,再加上他从来淡漠,又从不注意调和与下属的关系,他的冷漠又给他在烟云十六州内部拉了一波仇恨。
可长老们心底虽不愤,又不好和宗主为难,只好把这笔账全算再了江夜怜头上,背着宗主找他麻烦。
江夜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些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父亲的冷漠,母亲的火辣,让这个家庭一直维持着一种疏离的模式,他没法和父母诉苦,何况长老们是不可能为这些看似作弄人的事受罚的,最后还是他自己倒霉。他只能自己时时提防,少给人逮到机会嚼舌根。
针对苏挽尘,那时明摆着的,针对江夜怜,大家嘴上不说,却是心照不宣、瞒天过海。
这一招瞒天过海不仅师父师娘,连苏挽尘身在其中都没察觉,却把江夜怜锻炼出了一副隐忍的性格。
他只能忍着。
直到后来,苏挽尘被扔进鬼见愁,他才明白,在这样日日夜夜勾心斗角的环境中,江夜怜早已不再纯白无瑕,他心中有多少城府算计,苏挽尘也是遭遇过才明白。
烟云十六州当年有四大长老,朱雀,玄武,白虎,青龙。而如今,朱雀身死魂消,玄武病重而亡,白虎云游在外不知所踪,青龙闭关谢客再不复出,这里面难道没有江夜怜的手笔吗。
而只有当时的苏挽尘被他善良的表象迷惑,即使在充满各种针对和恶意的日子里,他也坚韧地活着,没有被恶意侵染。
江夜怜是他沉入深渊前的最后一道屏障,为了他,哪怕所有人都兵戈相向,他也愿意守住这烟火人间。
可他却成了压死苏挽尘的最后一根稻草。
心中唯存的火热也熄灭,支撑他走过各种诋毁谩骂的信念也不复存在。
他再不奢望做天下尊崇的仙君,他宁为杀伐果断的魔王。
从在鬼见愁的那一刻起,人间就已再无苏挽尘。
其实本来什么都不是,可偏偏不信命,渴望什么我命由我。
光与热,跌落成满地暗影将他包裹。泛着柔光的琉璃,碎成片片玻璃渣,揉进他血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