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示的是一起由学校自行负责招标的小型维修改造。
立胜建筑拟定中标,项目负责人姓名罗建平。
罗建平不是别人,他是孟雪明班上同学罗书睿的父亲,一个相当活跃的家长,极擅社交。
而立胜建筑实际的老板名叫郑东枚,这就和那张纸片上的字对上了,此前孟雪明以为那两个字是“关、陈”,可是跟李墉有关联的人里并没有姓关的人,名字里有陈的,则太多,根本无从找起。
真相冒出一个头,要么置之不理,要么把它连根拔起来。
高三上这场期末,孟雪明考得中规中矩,不致让孟恒不满意,但也绝不会获得孟恒的表扬。
孟雪明心里清楚,期末正常发挥已经是老天格外开恩,她花了不少本该复习的时间调查李墉,即使这次分数再差一些,也不奇怪。
但她偏偏没有考差,只是不够好,这件事让她不自禁地多了一些自信——她没有假装不努力,是真的不如以前认真,分数竟也还可以。
她第一次品尝到了“不劳而获”的奇妙感觉,那真是一种很好很好的、让人上瘾的快感。
她一边解数学压轴题,一边想,难道,这就是俗话说的“好人有好报”?
她自然不是认为自己做了多么大一件了不起的好事,她只是没办法知道这一切有问题却什么都不做。
如果冥冥中真有天意,如果真是人在做天在看,那么她去举报李墉的话,是否高考也会被老天格外眷顾?
这个想法一埋下就生了根,和她残存的理智搏斗着。
十九天的寒假很短,但足够她寄出一些举报材料。
此前的一切难道不像一种宿命?
叶老师请她帮忙拿书、吴乾偷走叶老师的书又碰巧被她看到、表姐钟珉的照片令她一眼就知道李墉的儿子在加州......
仅是一件事只能被称为巧合,但这么多件事全部发生在她身上,难道还不叫命运吗?
孟雪明几乎是有些陶醉地想着。
她当然在乎高考成绩,但更在乎自己肩负了不为人知的、危机四伏的命运这件事。
自己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她终于从这件事上确证这一点。
每一个按部就班生活的人都隐秘地渴望一场未知的冒险。
对于孟雪明来说,她渴望无尽的未知冒险。
她幻想着无数小说漫画影视里的传奇故事,终于破解的绝密纸条、惩恶扬善的决心、激越不停息的紧张刺激,彻彻底底转换了她十几年如一日的枯燥生活。
“谁让我的生涯天涯极苦闷
开过天堂幻彩的大门”
孟雪明听《地尽头》,情歌不再是情歌,而成为她伟大行动的注脚,波澜壮阔了年轻的生命。
孟雪明很犹豫是否把自己准备举报副校长李墉的事告诉程少昀。
程少昀思维缜密,说不定能通过现有的证据发现更多疑点,从而丰富现今的举报材料。
她一向习惯和程少昀商量重要的事。
但孟雪明深知对高三的学生来说,高考有多重要,她不想影响程少昀。
又或许,所有不告诉程少昀的理由都有个人英雄主义的前提。
英雄因其孤胆更显出众与赤勇。
她不愿他受到任何不确定的伤害,也不愿任何人分享她奋力挖出的果实。
孟雪明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没有坦诚自己的想法,没有问程少昀的意见。
孟雪明每次回想高三寒假的远途出行,记忆的开头和结尾都是一个空镜——返程那天,她和程少昀在机场候机时,一同抬头望,看到的透明玻璃穹顶一望无垠的天空。
无限温柔深浅交织的蓝色,仿佛能包容十七岁所有的冲动,哪怕后来洪水滔天,他们曾共同分享那个蓝调时刻。
出发之前,孟雪明骗父母说她要去参加一个短期封闭管理的高考冲刺班。
她的成绩从高一下学期便稳定在年级前三,因此她这个人在父母眼里有了极佳的信誉,两人没有丝毫怀疑,直接同意了。
选择去辛城寄举报信,完全是上天的旨意。
孟雪明找了一个随机抽选城市的网站,第一个便抽到了辛城。
辛城几乎在国境最北。
一想到自己是去最北端的城市做一件大事,孟雪明仿佛听到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奏响。
且必须是里赫特版本的,最有风雪交加、踽踽独行的意味。
这音乐简直可怕,第一个音符一出来,就听的人真把自己当成了英雄。
从江城到国境极北端的辛城,没有直飞的航班,恰好江城到宁城的机票打折,从宁城坐火车到辛城只需要三个小时,孟雪明选择了这个路线。
临出行前,她都没有告诉程少昀她要去辛城,在江城机场安检时,却发现程少昀已经安检通过,静静地站在前方等她。
孟雪明的心停跳了一瞬。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真正的心动不是心跳加速,是好像心和自己都不再存在,是一种被夺走呼吸、只剩下面前的人的感觉。
“不放心我啊?”她走过去,佯装镇定地说。
程少昀很自然地接过她的行李包,放在推车上,问她饿不饿。
孟雪明踮着脚揽程少昀的肩膀,说想吃蜂蜜脆底面包。
后来在B国,终于不再有人问程少昀到底是孟雪明的谁,只有孟雪明自己会偷偷问自己,在论文成功发表后,在第一本译著出版之后,作为自己的奖励,自问自答。
“是自己选择的,后天的家人。”
因此,在家人身旁睡眠质量格外好,是合理的事。
登机后,孟雪明懒得拿包里的耳机,接过程少昀的耳机戴上,在舒缓的钢琴曲中入睡。
半梦半醒之中,孟雪明感到压在后脑的发绳被取了下来,头发完全放松下来,在遮住脸颊之前,被轻轻束了一把,就令人惊异地不再乱晃。
在B国的四年,这些细节缠着她,变得越来越生动,越来越清晰,就像不断上色的画稿,等她看懂其中的温柔,已经太迟。
由宁城至辛城,火车窗外的雪景白得晃眼,无边无际,偶有阵风,软雪簌簌下落。
孟雪明转过头,看见邻座红棉袄的小孩将脸贴在窗玻璃上,被她的妈妈警告地拍了一下手臂。
行驶的途中,列车门结冰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
“好像写不下。”孟雪明收回准备在列车窗冰霜上写字的手,小声跟程少昀说。
列车窗下方满是简笔画,只有最上方还有一些空位。
“想写什么?”
“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
程少昀脱下手套,在最上方写下前半句,窗外的雪野遥映他的侧颜,瞳孔的颜色因雪光变得浅淡而分外温柔,有一种摄人心魂的美好。
“你戴手套写。”他写完转身,递给她灰色的手套。
手套里还有他的余温,孟雪明耳根一红,快速写完后半句。
一出辛城火车站,气温骤低,与江城不同,这里的冷并不是侵入骨髓的阴冷,空气中没有化不开的潮湿。
日光将歇,光面地砖覆盖一层薄雪,远处的地面则是结了一层冰,程少昀很认真地把孟雪明的围巾重新束了一遍,遮住她的耳朵和鼻尖,握住她戴着厚手套的左手。
他们走得很慢,沿途经过红砖瓦房的工厂,高耸的烟囱锈迹斑斑,各式小店有统一的门头,行人很少,安静得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辛城火车站附近就有一个邮局,孟雪明拿了报刊架可供取阅的往期报纸,垫在信封下面以便写字,却迟迟没有落笔。
孟雪明用手肘轻轻碰程少昀的小臂,“看我模仿印刷体。”她的手一笔一划如同刻字,力透纸背地署名“群众”。
写完后,她揉了揉手腕和虎口,问:“程少昀,你为什么要来?”
本该在机场就问的问题,她现在才问出口,大概并不因为迟钝,而是太不迟钝,以至于一时之间无法面对,需要缓一缓才能问出口。
程少昀正在检查信封里的举报资料是否齐全,闻言抬眸。
“不,你还是不要回答这个问题,没意义。”孟雪明意味不明地说。
这一次程少昀却很古怪地没有听从孟雪明的命令,缓慢又认真地说:“孟雪明,你真的很勇敢。”
孟雪明侧着头枕在手上降温,很轻地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用自己都要听不清的声音喃喃低语。
“可能,我只是不想待在家里。又可能我只是想找点刺激。为了刺激,冒这么大风险,真的勇敢吗?”
“很多人不想待在家里,也有很多人想找刺激,可是他们都不会跟你做同样的选择。你是独一无二的,我坚信。”
孟雪明耳根发热,把右手伸到他羽绒服帽子后面。
“好暖和啊。”孟雪明笑着说。
在辛城的第二天,他们去了白桦林景区。
恰逢雾凇,树枝上挂着形态各异的冰凌,晴日光照,如同仙境。
孟雪明在冬天的白桦林面前长久地失语,一切词汇都失去原本的重量,再寻不得。
北风拂动在略显苍凉的山林之间,那座山有一处清澈见底的潭水,位于山腰,很奇异地没有完全结冰,他们站在围栏外远望,清潭的波纹极细,碎冰浮动,偶有鱼潜,游速很快。
其中一只小鱼冲破映水的日光,金色的身影似有无限的活力,回到水中却显得倦怠一些,与另一只小鱼慢慢嬉游。
孟雪明在这一刻转头,程少昀专注地看着那两只小鱼,带着笑意的眼睛染上映照的光芒,忽地垂眸与她对视,光芒化为她自己的倒影。
天与云都十分高远,他们往山下走,直到快到山脚,才与沿路三两行人擦肩。
如同重返人间。
“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引用的但丁的话
“谁让我的生涯天涯极苦闷 开过天堂幻彩的大门”歌曲《地尽头》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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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