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铖安自请赐死、从容伏诛的消息传来时,梁述正立于终南山下,视察新建府邸的进度。
彼时正是三月中旬,春光正盛。山中泉石清润,云气缭绕,自有几分道家清幽之趣。眼前府邸方建了小半,飞檐初露形制,木梁石基间工匠往来,隐约可见他精心设计的别致格局与高雅气象。
李桓山在与悍匪一役中意外殒命,辽东上下哀悼不已,却因义子高嵘接任而平稳交接。朝廷追封其为“忠烈公”,谥号“忠武”,厚恤李家,又命李铖安袭爵,“留都议事”,赐宅入京、亲见天颜,受皇帝御赐宝剑、玉带、锦衣,万般荣宠加身。
然而,这一切无非做给天下人看,示意朝廷无意清算功臣。可李铖安始终不得归辽东,仅授一闲散右都御史之职,暗中更由戚宴之领厂卫探子,将其宗族软禁辽阳宅中。李铖安本人在京寸步难行,连一纸书信都出不得门。
最终,他只得自行求死,且死得“心甘情愿”。死前得见皇帝,恳以一死换家人平安,请不株连李铭靖、李钧宁与邵李两家子孙。
林璠自是允诺,反正李铭靖本无人望,李钧宁更是女子,掌兵原非常态,不过借父兄之威,且早已失踪不知所终。
梁述将那写着李铖安死讯的一纸密信随手折起,递还随从,神情淡淡,瞧不出喜怒,只从容问了句:“夫人今日如何?”
随从回说比前些日子大有好转,他便轻轻点头,道:“二十日后,想来便能痊愈。我欲请一客人至此,你们先行安排。”
祁韫接到梁述请帖时,正守在祁元白榻前,替父亲喂汤药。
榻上之人已近花甲,面色灰白,气息浅短,眼神已不大清醒,只是看向女儿时多了几分疲惫与不舍。祁韫也低头垂目,忍着喉间涩意,只含笑轻声说些闲话哄父亲宽心。
她抬眼便扫见那请帖上烫金的昙花印记,分明出自梁府,险些以为看错。直到大管家高明义再三解释,是给她而非家主,她才拆开。
帖内先是一纸小笺,仅书一句:“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此为孟浩然《游终南山》之句,词理平易,然那字迹遒逸清雅,行笔若高山流水,自带世间最潇洒清逸之意,俨然二王再世,正是梁述亲笔。
其后才是管事代笔的正帖,纸墨新香,寥寥数语:“梁侯居终南山,恭候大驾,期无定日,来往皆可。” 亦高雅从容。
为这突如其来的邀约,祁韫思虑谨严,特意进宫面见陛下与殿下。待林璠和瑟若将那纸请帖瞧罢,三人对视一眼,竟皆沉默下来。
终于还是林璠先开口,笑道:“既是单邀祁卿一人,去便是了。朕派禁军相护无虞。”
“是。”祁韫垂首恭敬应下,“若涉难决之事,必带回请陛下与殿下裁断。”
“此行全权由你。”不料林璠仍笑道,“听闻在辽东为火器事,祁卿曾三十六骑踏雪原而返,智计巧省,得之于心而成于外。看来祁卿生而是班超之才,此番再替我们出使一回。”
瑟若却罕见地未发一语,只在祁韫照惯例陪她用罢晚膳、赶在宫门下钥前出殿时,伸手替她理一理衣领,柔声说:“无论如何,既见了你至亲家人,我和陛下会护他们到底。”
祁韫觉她此话意有所指,正欲再问,瑟若便执住她双臂,仰头认真看进她眼底,又郑重重申:“只要是你所爱,我都会倾力相护,你要信我。”
京城至终南山有两三千里路,好在祁韫伤势早痊,一路快马疾行也无碍旧日身手,仍费去半月有余。
入得陕西境内,梁述竟一路遣人迎接伺候,安置马匹、备办食宿。沿途送来换洗衣物、茶药酒果,连沿路衙门、关津盘查也早有人打点妥帖,简直是招待一品大员西巡般的礼遇,却又皆低调得体,不显张扬,反叫人心下舒适。
饶是祁韫这等看似随和、实则眼光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一丝不是,才过两县,就索性让高福等人都歇着,笑言梁侯美意,笑纳便是。
便这样一路安然入了终南山境,正值仲春,山风送爽,山气怡人。一路伺候的管家将她引至一处幽静庄园,安顿在西院。
此处虽是梁侯暂居之所,却仍雕梁画栋、园林精巧,更难得日日有人打理,显出主人常住的舒适气息,既富贵又清雅。
西院中迎候的,是当年初引她入坐忘园的那名随侍,唤作“衡一”。不待吩咐,便欲贴身服侍更衣拂尘,惹得高福立刻警觉,不动声色挡了上来。
衡一只笑,平静道:“祁爷误会了,我非男儿身,不过梁侯嫌女装太过寻常,唤我以此扮相更合用罢了。”
这话不说还好,说得高福心里更来气:什么意思?就算你梁述权势滔天、知晓咱二爷的真相,也不必做得这么露吧?侮辱谁呢?
祁韫也微微吃了一惊,细瞧方觉,那衡一身形上确有几处能透出女子的本真,却早已不为无关紧要之事徒费心神、牵动情绪,只是淡笑抬手:“福哥,既是梁侯体恤,何妨就受着。你也歇歇。”
说着,她大大方方伸开双臂,竟真任由那衡一上前伺候。
坐忘园习气,美即荣耀。衡一向来自负俊美无俦,在园中也颇受往来女宾宠爱。当年见了祁韫那落拓萧索而不失潇洒的风姿,便暗暗留意,今日更是一面替她解衣、伺候她净面洗尘,一面忍不住上下打量,显然在暗中较劲。
祁韫把她那点心思看了个十成十,不动声色,心里却暗笑:我跟你比什么美?梁述倒也是个妙人,眼光独到,这女子确实着男装更有风致。就是不该把好好的人扭曲成青楼女子般攀比成性,未免也是权贵人家的病态癖好罢了。
更衣毕,衡一引着她在宅中略行一巡,谈吐雅驯,显见是专门调教过以侍宾客。
入夜便是晚宴,由梁述次子梁蕸设宴相待,菜色考究又合口,话题虽平常,却也风雅得体,一顿饭吃得安然自在。首日行程,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次日一早,祁韫照常起身,仍是衡一伺候。洗漱用饭罢,正欲趁清晨林间朝气清新出门走走,刚下阶便见徽止提着裙,轻手轻脚要溜进。
见着祁韫,她也一愣,随即将裙一放,失望娇叫道:“做什么起这么早?本欲吓你一跳的。”将手里拈着的狗尾巴草往地上一掷,显然原计划要用这根草搔她痒……
此前,祁韫和这小丫头打过两次交道,都不甚愉快。
第一次是嘉祐七年花朝画风筝,小丫头“钦点”的美人引来另一个美人,叫她画得吃力,最后还仍输梁珣一头,在祁韫这等睚疵必报之人心里,算“结下梁子”。
第二次是嘉祐八年秋里,瑟若病中她来探望,偏这小丫头胡搅蛮缠,让二人不得清静说话,故祁韫越发不喜她。
可徽止喜欢她得很,自是因那爱美的毛病,甚至绝无仅有地肯在心里承认,此人风度才情比她大哥也不输。何况她自出生就是千娇万宠、人人追捧,连监国姐姐都宠她,世上只一个祁韫敢对她冷淡,那不得拿下?
祁韫自持风度,且徽止已是豆蔻年华,更是当朝皇帝的青梅竹马,依礼别说和她这“外男”亲近,就是多说一句话都恐惹祸端,于是只微微一笑,拱手一揖便自顾出门。
气得徽止在后顿脚,追着她不依不饶连番发问:“又不理我,哪有客人对主人家这般无礼的?”
“县主也知我为客?”祁韫头也不回,只淡淡道:“客有朝游终南之兴,主人却留连絮语,岂不误了朝阳之气。”
小丫头果然被勾起好奇,叽叽喳喳扯她袖说这山间哪处最妙。祁韫听而不闻,更不答,只侧头吩咐衡一:“晨露湿滑,把县主牵稳些,勿摔了。”
徽止恨她油盐不进,又赶不上她步速,急得直蹦。何况祁韫话里分明还把她当小孩子,她哪会容衡一牵她,胡乱甩开她手,竟气到转身就跑,再也不理此人了。
衡一也是头一回见有人制得住县主,心下惊异。见祁韫把徽止气跑后仍神色不动,仿佛只是拂去衣上一粒灰,转头当真举目细赏晨光中的山景,更对此人的深邃沉稳感到一丝本能的恐惧。
是的,那是“惧”,不是“敬”,因为这般举重若轻将人拨弄于股掌之间的姿态,他们坐忘园中人在梁侯身上见得太多,恐惧已刻入骨髓。
朝游罢,祁韫悠然下山,心中早已算定:梁述请她做客,必定要把诸般风雅消遣都摆上台面,才肯吐露真意,倒也不急,权作“客随主便”。
山下,梁蕸已候在松荫下,与徽止一高一低而立。小丫头一见祁韫现身,神情满是得意,分明在说:救兵来了,这回你可不得再推辞了吧?
祁韫只含笑,目光落在梁蕸身旁那架箜篌上,心道:果不其然,这风雅之事,不就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