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瑟若看过后将那两部书向桌上一放,仍是淡声道:“此二书,一宜面向普罗读书人,一可迎合深宅闺阁。《龙图》先发,务必造势使之夏日热销。《昆仑》后发,待秋季一炮而红。”
这倒有些出乎祁韫意料。她心里明白,那些帝王将相的故事多出自平民作者,无非草根幻想,不乏“皇帝用金扁担”一类的笑料,向来难入瑟若法眼。纵然清言社供稿者皆是高门之后,但多是未经政事的年轻男女,写出来的也未免浮夸。
瑟若虽秉性柔弱,现实中鄙夷那等自诩雄风之辈,却偏爱利落潇洒的武侠小说,只因一招一式里的进退攻守,本就是斗智之道。那《昆仑》祁韫也翻过,写得不差,几处转折更是妙笔,故而本以为她会更中意这一部,使其先面世。
她那微露惊讶的神情,瑟若自是瞧见了,越发得意,笑眯眯开口:“若论行文风韵,自是《龙图》更胜一筹。只是情节虚饰浮夸,情仇虽缠绵却少新意,不过是无病呻吟。作者多半出身高门,深谙内宅生活,偏偏对父兄在朝所作所为只知皮毛,致使多处情节立不住脚。”
“这一部,倒合该让深宅闺阁的富户女子去看,也正好满足她们对官宦人家的想象。况且夏日炎炎、日长多梦,那份缠绵情意,足够她们在午后冰室、夜间凉院反复回味。”
瑟若解释罢,又笑道:“至于《昆仑》,我倒是挺喜欢。秋天乡试将近,士子云集城中,又兼秋收后人人兜里有钱,茶馆书肆生意都火热。这部书请几个好说书人在茶馆里一讲,必受追捧。何况……”
她狡黠眨眼一笑:“越是临近考试,越爱偷看闲书,人之常情矣。此书管保叫那些赶考的爱不释手。”
她语声温柔清朗,本就如珠落泉,更何况话里的从容与见地,更是叫人心折。不仅流昭听得心服口服,连那些原本埋头干活的伙计和掌柜,也都不由停下手中活计,静静倾听。说到最后,人人恍然大悟,连声称赞。
流昭连连点头,拱手笑道:“娘子高见,眼光果真透彻,分派得也巧,我这就照办!”
瑟若越发得意,见时近中午,料想工人们也要歇息吃饭了,更有老板娘派头地拢了拢袖子站起身,淡道:“今日便不细看账了,有何难事,具信禀来便是。”说罢便雷厉风行地出门,演得十分入味,把祁韫留在后头笑得直不起腰来。
回去的车中,瑟若笑嘻嘻圈住祁韫的腰要搂要抱,仰着脸,一副“快夸我厉害”的神情。
祁韫便忍笑哄她一通好话,说得天花乱坠,末了却吓唬道:“到时这两部书的战绩,可是要抄给老板娘过目。若是赔了,可得按我祁家的规矩,掌事人担责。”
瑟若先是微一愣,随即睨了她一眼,从她怀里直起身,将她轻轻一推,哼笑道:“我会做赔?我还没问你这东家,赚了如何分红?”
“赚钱可没殿下想得那么容易。”祁韫心里笑开了花,面上仍作正经模样,“农人看天吃饭,咱们做生意的也一样。谋划虽好,执行处处难行,偏又常有意外横生。市面小说争得凶,这两本也未必压倒群雄,能不能红,还得看命数。”
瑟若撅起嘴,仍笑嘻嘻道:“好啦,亏了我赔,东家心放肚里吧。”心里却已盘起算盘:要让京中官员们都关照此二书,先让阁臣们读,人人写几句溢美之词,在官场里不着痕迹地传一传,还怕卖不火?
她却不知,这份争强好胜的性子早也在祁韫算计之中。请监国殿下亲自入局,这招旁人连想都不敢想,左右她这东家还真能稳赚不赔。
瑟若心里的小算盘打完了,乐滋滋抱住祁韫的胳膊埋头窃笑。祁韫情不自禁抚摸她发,唇角翘得压不住,又掏帕轻拭她手上因翻书稿而沾上的油墨,柔声说:“若日后真过起老板娘生活,殿下是否会觉得大材小用?”
原来这半日书坊之游,正是祁韫向她敞开她的世界:忙碌且鄙俗,千头万绪、鸡零狗碎。遇紧要关头,就连老板也真得挽袖干活、亲自下场,今日是手沾油墨,指不定哪天就是满身泥尘。
她在无声发出邀约,更是一句深情的试问:还政归隐之后,跟我就只能过这样的俗气日子,殿下是否还情愿?
就见瑟若抬头一笑:“你敢将生意交给我打理,我便敢给你赔得底儿朝天。祁二爷有这个胆没有?”
她已经不去答什么“情不情愿”,俨然天经地义将这老板娘身份坐实。引得祁韫实在情难自禁,将她一抱就抱在膝上,垂眸细吻。
面首大人竟不若平常克制,一手掌住瑟若的腰,有意无意轻轻揉捏,另一手绕过她柔弱纤长的颈捧在颊侧,如轻擦花瓣般不住摩挲。姿态虽仍是护她不跌的沉稳有力,却明显带着不稳重的躁动,拼命克制着才没更进一步。
瑟若也未料自己不过跟她寻常插科打诨,便激得小面首几近心神失守,可偏偏喜欢极了,恨她不更失礼一些。许是这半年身在战场不得已练了刀剑、涨了力气,那只托在她脸颊下缘的手较以往稍粗砺了几分,揉按之间,更让她酥痒难耐。
她只觉如梦似幻,等这一吻终于停住,自己只觉恋恋不舍、空虚遗憾,更赖在人腿上不下去。祁韫当然也舍不得不抱她,两人就这么腻歪到了吃饭地方。
刚转上二楼,就听雅间里传来一阵嬉笑喧哗声,瑟若不禁露出意外神情。祁韫仍憋笑作一本正经逗她:“还没完呢,应酬也是正事。”
瑟若怒瞪她,那娇蛮姿态分明是:好不容易盼得你回来,只想两人独处,你倒好,一会儿是书坊理事,一会儿是公事酒局。怪不得在车里那个样,原来是机会难得,只好不管不顾!
虽如此,她也无可奈何,毕竟二人早在行前约定,这一日上午听小面首的,下午才是监国殿下说了算。
祁韫难得见她吃瘪,笑得眼都眯了,一手挽住她,一手推门。
就听一阵热闹欢迎:“可算来了!再不来我们就自己开席,不等你们了!”
瑟若搭眼一瞧,也笑了,这哪里是什么应酬局,分明是祁韫的亲人朋友都到场。
家里是祁韬、谢婉华,还抱着四岁的女儿,瑟若送的那莲花小佩系在腰间,衬得越发像个藕团雕的娃娃。承涟、承淙不必说,就连方才一副跑堂伙计模样的流昭,都另换赴席衣裳,叽叽喳喳拉着云栊说话。独幽馆三位娘子和沈陵、秦允诚、梅若尘自然也在。
众人见贵宾驾临,纷纷起身行礼,问候“寄安仙子”,瑟若仍以道家稽首礼还礼。一阵杯盘轻碰、挪座调整罢,人人都入席坐定,先共举一杯热热闹闹地碰了,再各自说话。
这其中瑟若没见过的恰是对祁韫助益良多的承涟、承淙,故先含笑主动问候。承淙豪迈,见监国殿下也落落大方,承涟却是一笑:“辉山之志今遂否?若敢稍惹仙子不快,我们三位兄长来训她。”
这分明引五年前,他给殿下寄来祁韫绝笔时另附的亲笔信“辉山一志,已竟所愿”。余人虽不明就里,后半句可是听得分明,承淙、祁韬大点其头,就连谢婉华都插嘴:“说得是,她若犯浑,我们就地罚她。”
那句“犯浑”正巧戳中方“大胆妄为”一遭的小面首心事,更不料家中至亲集体胳膊肘向外拐。祁韫虽脸上微微发红,姿态却还镇定,望着瑟若,目光十分无辜:我哪有对你不好过?
瑟若瞧众人神情各异,简直是一出好戏,忍俊不禁,咳了一声,正色答承涟道:“遂矣,日后更仰赖诸位兄长、嫂嫂约束于她。”说着举杯相敬,却笑得几乎喝不下酒。
至于云栊、绮寒和蕙音,虽与晚意再难相见,却得祁韫亲自送来她的手书,只言已觅得心上人,此生山水田园,自是圆满,愿三位妹妹各自珍重,无须挂念。她给三人备下的出嫁之礼也都留在房中,届时请夕瑶取出便是。
这几日,她们自是哭过好几场,却也真心替晚意欢喜。她们这样的烟花女子,能得良人已是不易,得所爱,更是奢望中的圆满,便也不再多问究竟跟了谁、日后还能否回京再见。
今日祁韫肯请她们出面陪瑟若共餐,本就足见信任亲近,何况祁韫也正是想借这群活泼爱闹的朋友,驱散盘桓在瑟若心头多年的阴霾。
于是三人在席间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博瑟若一笑,余人更是捧场,又是击节行令,又是咏物填词,几种乐器玩了个遍,还玩起射覆,好不热闹。这顿饭吃得笑声不断,几次让瑟若笑到眼泪打湿了帕子。
她兴致上头容易多吃多喝,祁韫便分外小心,布菜比平常还少许多,也总是替她拣最细致软和之物。只因听姚宛说她近来常常未好好用膳,胃疾又犯得厉害,险些出大事,故更不敢大意。
饭罢出城路上,瑟若笑道:“原来祁二爷的日子过得这样滋润,亲朋好友都这般风趣可亲、心思玲珑,才情亦不凡,倒叫人越发盼着做这老板娘了。”
这回祁韫只微微一笑,望她良久,将她五指扣进掌心,目光中已说尽千言万语。
下车后,二人立于暮春京郊山间。清泉潺潺,松风徐来,野花自开,石上苔痕新翠,远山淡淡,尽得几分避世幽趣。
景色虽好,祁韫一时未明瑟若为何特意带她来。瑟若便笑着戳她脸道:“忘啦?咱们说过要在高处择邱,有泉有林,建一座不输坐忘园的新宅呀!”
她这才恍然,原来这些年她在外奔波,瑟若却早已在暗中细细寻觅,选好了二人日后归隐之地,既清幽,又不离城事,真真极好。
原来今日这趟久别重逢之旅,不过是两人不约而同,将彼此的未来先行托付一瞥。或许这未来尚远,路上仍有风霜坎坷需踏过,可那盼望里同去同归的光阴,也已在路上缓缓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