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瑟若便得了祁韫的信,边读边笑,却又不住抹眼角。
她归京那日,瑟若在祁府门外等了许久,那期待的心几欲跳出身体。可真见了,她发现她瘦了许多,仍旧面颜苍白,神色间的倦怠疲乏掩饰不住,化作一种万念俱灰般的冷漠麻木。
那神情叫她心慌、害怕,仿佛在看一尊遥远的雪雕,不知她什么时候会化掉,自此消失不见。
就连抱她的那个怀抱,虽也在欣喜颤抖,泪也是热的,却总觉有几分陌生的凉。
瑟若说不出什么,张口半晌,只得一笑先作宽解:“实是太辛苦了。在家好好歇几日,万事……万事无需担忧。”
她本欲伸手抚一抚她的脸,细嗅一嗅她身上的香气,详细拷问她怎么受的伤、怎么个痛法、烧了几日、如今恢复得如何,可竟连手都不敢抬起触碰她。
听她说出这样一句例行公事般的体贴之语,祁韫竟只是一笑应了,就转身入府,连回头都未留一个。
瑟若只觉如坠万丈冰窟,回宫一路呆坐车中,魂不守舍。至此十余日,她几乎没正经吃过一餐,全靠汤粥药汁吊命。
其实祁韫并不是有意冷待,她当然心中有万千思念,可也确实尚未准备好与瑟若相见。
她收拾不好自己的心情,未能回答那个问题:为瑟若,我可以付出我的一切。可背叛朋友、欺瞒亲人、骗得天下人都信了我,最终将晚姐姐都献给了这盘大局,已远超我一己之身所有。
我不怨、不恨、不悔,只是太痛。痛到无法对你笑,哄你开心,陪你甜言蜜语、闲谈风月。
祁韫在北地所作所为,戚宴之都及时详细奏报。得知她重伤险死的那一夜,瑟若在殿中枯坐至天明。
而她亲手将晚意抛向那局棋,换来一夜之间满盘倾覆、和平易帜,代价之小、谋算之巧,让瑟若既赞叹不已,又心底一片冰凉。
她心知,辉山重情重义至极,必痛至骨髓。何况晚意从小与她共荣辱冷暖,是她无血缘的亲姐,是这世上除了她这无情无用的殿下,她最珍视怜惜之人。
姚宛将祁特使的信送来后还未走,等着殿下回话。却见瑟若将那一纸书信捧在心口,无声潸然泪下,好似捧住了失而复得的宝物。
“替我……替我问问辉山……”瑟若泣不成声,“我想见她,我好想见她,能不能……明日就见……”
姚宛亲自登门,叫祁韫也吃了一惊。按惯例,邀瑟若出宫都是依她时间,若欲定在明日,写一行回笺便是了,何必姚宛亲自走一趟?
她立刻觉出极大的不寻常,严肃追问下,姚宛才说出,如今殿下心境和身体都不大好,明日之约,还望她安排得和缓一些,勿累着她。
姚宛死活不敢说的是,昨日殿下接信后确实欢喜,却因身体实在虚弱,竟昏过去一阵,晚间头风也犯了。
祁韫自是心疼不已、心乱如麻,原本想带她出城踏青,也只好作罢。
次日一早,祁韫在瑟若出宫的宫门外相候,见她车驾缓缓而出,便下马行礼,笑着问候一句:“请殿下安。微臣一夜难安,恳请一见玉容,以慰忧思,可否赐允?”
瑟若被她话里一本正经的俏皮戏谑逗得直笑,又忍不住委屈泛泪,清清嗓,故作威仪:“本宫岂容尔等随意觐见?有何奏事,先行文具本,再跪奏可也。”
不料车内天光一亮,祁韫已掀帘而入,清晨阳光和鸟鸣也随之涌了进来。
她笑道:“无事,只是相思。”
就见瑟若睁大了眼,万万没料到她竟会做出这等“放肆”举动,先是惊愕,继而又羞又喜,面上飞起一层红晕,其实是极喜欢的。
祁韫将她那猫儿般又炸毛又想撒娇的情态尽收眼底,心里也满是温软的满足,遂在车中半跪,执住她手,难得头一回主动要求:“还望殿下勿怪我无礼,实是外伤未愈,骑不得马,可否允我今日同乘?”
话刚说完,她就被瑟若一拽起身。瑟若本欲将她直接扯进自己怀里,不想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也低估了小面首身体的沉稳,反而自己被那力道带下车座。
祁韫下意识伸手兜住她,接着就被瑟若吻住。
监国殿下这一吻起初直白而坚定,吻着吻着便忍不住哭起来,至最后竟是亲了个梨花带雨,哭得嘴一扁一扁、身子一抽一抽,完全是小女孩情态。
她抬手轻捶祁韫没伤的右肩,哭骂:“你个坏人!还以为……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祁韫心里甜得快化了,一边搂住她哄,一边逗她:“殿下冤枉,不是殿下方说‘岂容尔等随意觐见’?”话未说完,就被瑟若狠咬一口在下唇,车走出去二里还疼。
两人并肩坐好,腻歪一会儿,就又完全恢复了往常那蜜里调油的状态。惹得祁韫也有些难以理喻,回京那日,自己怎舍得冷着她?明明怀中人这样娇美灵动,这样可爱,怎会舍得推开不见?
她心里甚至冒出个极其大不敬的念头:小时候楼里那些客人,得佳人一笑便心甘情愿掏尽荷包,离不得、见不够,跟灌了**汤似的。
那时瞧他们任由那些娘子笑嘻嘻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倾家荡产在所不惜,只觉可笑。可如今在瑟若面前的自己,和那些人有什么两样?认真论起来,自己赚的怕还不够瑟若花呢。
还没来得及质问她的殿下为何瘦了这么多,瑟若就开始一连串问她究竟怎样受的伤,让她把恢复过程老实详细地一一道来。
祁韫只好三言两语说了当时如何与二骑短兵相接,所幸连玦临场处理老到,回城后大夫救治也十分及时,已争来最大生机。
至于两次高烧,本也是外伤常见病症,就连大夫都夸她身体底子好,扛过去不成问题。
瑟若又听得扁嘴掉泪,训她:“劳心者制人,你该帐中筹划,做什么往战场上跑?还真耍刀弄枪?”
不料祁韫吊儿郎当回嘴:“现在还真会耍几下。”自是又挨瑟若一顿捶。
两人一路吵到了城西下车,瑟若板起脸:“今日有什么花样,老实呈上。”
祁韫笑道:“倒没什么花样,请殿下暂当半日‘老板娘’而已。”
瑟若和她混久了,从流昭那里传给祁家诸人的奇怪用词也都懂得,一听便哼笑一声:“好啊,我真看账,也真敢决断。到时赔得祁二爷倾家荡产,勿谓言之不预。”
“娘子果真大手笔。”祁韫抵拳轻笑,又伸手作请。
还未进门,先闻到一股浓浓油墨香,好似闯进新书满架的书肆,却更浓郁几分。
再往里走,只听得拣字叮当、排版碰撞,刷刷刷纸声与吱呀滚筒声此起彼伏,热闹中带着股子细碎节奏。
只见排版工低头忙活,印刷工飞快翻纸上墨,旁边有人将新印好的册页捆扎成摞,来来往往,忙得脚不沾地。
别说印书的作坊了,瑟若连这等热气腾腾的坊间景象都没见过,眼底尽是新奇。她俯身去看那一枚枚精巧铜字,面纱随势微垂,祁韫于是自然而然伸手替她拢着。
流昭得了消息,快步迎上前来,规规矩矩行个票号伙计迎财东的揖礼,笑道:“老板、老板娘,大吉大利、纸宝成山!眼下待印发上市的小说、戏文、笔记、话本共三十四种,请二位过目。”说着呈上一纸清单。
瑟若知这位面貌美艳、身形纤瘦却豪气十足的女子便是流昭,说来也算是祁韫亲近之人中,她尚未打过交道的最后几位之一。
她接过那清单,颇有派头地微一颔首,淡道:“想来这位便是阮掌柜。我于此间事务尚不熟悉,请阮掌柜先带我走一圈,说说情形。”那十足利落的口吻,竟很像那么回事。
这一幕落在流昭眼里,却别有一番风味,只因瑟若神情、姿态、腔调,跟老板本人像了个十成十。那也难怪,除了祁韫,瑟若也没同哪个商人交往过……
于是流昭带着老板娘在工坊里转了一圈,不仅从打版、排字到印刷装订细细说了流程,还简要介绍了清言社如何物色作者、定题材、撰稿试读直至面市的全过程。
她手上那张清单上几部主打作品,也随口点到,说了各自的卖点与题材。
瑟若听她快人快语、条理分明,心里也颇为欣赏,边笑边冲祁韫点头:你拣得好人才。
祁韫只含笑不语,真作甩手掌柜模样。流昭见状却偏要缠着,笑嘻嘻问瑟若:“还请老板娘示下,这《剑起昆仑》与《龙图春秋》两部新稿,您以为先发哪一部好?”
两部书一部是江湖快意恩仇,写雪山刀客、孤城夜雨。一部则是帝王将相,宫闱权谋爱恨缠绵。
瑟若在室内自在坐了,接过两书的样稿,一目十行略翻了片刻。
书坊内伙计工人们不敢多看,流昭却是胆大,目不转睛盯着她细赏,边看边想:果然是我老板这等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看中的女人,能力气质都不提了,纯美貌都能压死人。
祁韫却是将她面纱下眉眼微动都看得一清二楚,她何处面露欣赏、何处皱眉不快也都记在心中,边看边忍不住唇角含笑。
至于这两部书她会选哪个,面首大人心中也自有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