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荷院。
李晚和巧杏一起服侍秦氏沐浴更衣,巧杏拢了炭盆,两人各执一条棉布巾,坐在炭盆边上给秦氏烘干头发。
此时的秦氏完全安静下来,只是整个人看着恹恹的,对身边事物毫无知觉。
李晚低着声音问巧杏:“芷青姑姑呢?”
从她们送秦氏回来,就没见过她的人影。
“芷青姑姑每逢月初都要回家一趟,今儿正好是她回去的日子。”想到她回来的时候还不知该怎么向她交代,巧杏瞬间苦起一张脸来。
李晚擦着头发的手忽然顿住,她想起来了,芷青每逢月初都要例行进宫向那位汇报秦氏的状态,对外一直称是回家见父母亲人的。
李晚透过窗户朝外面望去,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料想,她也该回来了。
秦氏由李晚哄着吃了些东西,又服下安神汤药,这才昏昏然躺上了床。
慕容真一直在廊下守着,看着李晚轻声细语哄她吃饭,喂她汤药,直到秦氏进去里间休息,他才敢走到门边。
但到底不敢再跨过门槛,因为秦氏一见着他就会激动起来,把他当成某个他并不认识的人,嚷着要他滚出去。一旦她激动到顶点,她会无差别地伤害自己和他人,慕容真为了不再刺激她,只能避开她的视线,在廊下默默守着。
这就是他的母亲。
七岁过后,他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场面。
以至于后来,他渐渐懂得了与她相处的距离,只要不过于频繁地让她看见自己这张脸,他就还能偶尔与她平静地相处片刻。
李晚从里间出来,就看见慕容真站在门外发呆。
夜色笼罩在他身上,屋里昏黄的光只照见他的袍角,李晚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她就这样,盯着他看了半晌。
慕容真似乎有所察觉,他撩起眉眼,看到她脸上的神色,不由一怔。
“怎么?”
李晚霎时回过神来,她收回目光,上前同他道:“夫人已睡下了。”
慕容真点了点头,没有要走的意思。
“六爷,到屋里等吧。”她让到一旁,劝他,“芷青姑姑兴许一会儿就回来了。”
慕容真没动。
李晚叹了口气,想着要不要干脆给他抬把椅子出来,恰此时,院门打开,芷青提着盏灯笼进来,走到屋前,见两人在门口杵着,不由顿住。
李晚将她迎进屋,把今日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芷青素来沉稳,此时也难免面露不虞,她道:“此事我已知晓,这一次让她们钻了空子,是奴婢的疏忽,绝不会再有下一次。”
虽说如此,但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慕容真也知道,但还是忍不住叮嘱她:“往后无论是谁来传话都不必理会,哪怕是老夫人的意思。旁人若有不满,只管让他们来找我。”
芷青抬眼看他,神色间难掩诧异。
——当初的半大孩子,如今已长成大人了。
她敛眸一福:“是。”
将两人送至门外,芷青把灯笼递到李晚手中,轻声交代她:“照顾好六爷。”
李晚有些意外,却还是乖巧点头。
夜色微凉,天边依稀能看见一圈月晕,李晚提着灯笼走在前面,不时提醒慕容真小心脚下。
他含糊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慕容真的目光追随着眼前那一点光亮,灯光映着眼前人的一片衣角,那并不鲜亮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意外地,令她在他眼中更加地显眼。
视线如蛇游走,渐渐落在她纤瘦高挑的背影上。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李晚依稀有所察觉,最后到底没忍住,回过头去看他。
“……”
视线相触,两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的眼里有李晚看不懂的东西,不是火,不是炙热,而是冰凉的,落寞的,隐忍的,纠缠的。
想要据为己有的。
他的身边,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了。
李晚眸光颤了颤,感觉心里像被蜜蜂蛰过,密密麻麻地透不过气。
她上前一步,牵住了他的袖子。
“六爷,小心脚下。”
……
回到十方斋,见慕容真的脸色难掩疲惫,李晚扶他到贵妃榻休息,道:“六爷先歇一歇,奴婢去吩咐小厨房做些吃食来。”
慕容真顺势躺倒,反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李晚被他拉住,回头看他,有些不知所措。
慕容真闭着眼睛,并不说话。
李晚站了一会儿,放轻声音叫他:“六爷?”
许是嫌屋中烛火太过晃眼,慕容真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覆住眼睛。
半晌,他低低开口:“你一开始就打探过我的情况,那你一定知道,我七岁之后那两年,是跟着祖母长大的。”
李晚手指一僵。
“我那个时候夜里总做噩梦,但只要我哭一声,祖母就会立刻披着衣服到我床前,她让我别怕,那是我爹爹,他不会来吓我的,定是他想我了,想跟我说说话……”
“那年冬日里我生了一场病,咳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祖母就让我睡在她旁边,她一边给我拍背,一边给我讲她在昆州的事。她说,我爹爹是在昆州出生的,那里好山好水,就是地方偏远穷了些,但我爹打小就很喜欢那里……”
“八岁的时候,我贪玩没去上夫子的课,祖母知道了,让人满园子地逮我,她用戒尺打我的手心,每打一下,她就掉一串眼泪。她说我是我爹的孩子,他从小最是勤勉好学,虎父无犬子,我不能不像他。”
“……”
两年的时光很短,但余老夫人曾给过他的温暖,很长。
长到十年之后,他仍然没有办法忘却,抛开。
直至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他阖上嘴巴,再不开口,他的手指依然没有放开李晚。
李晚看着他手心朝上,遮住眉眼,不知道此刻的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情。
应该,是难过的吧。
又或者,是失望?
李晚心里跟着难受起来,她俯身用指尖戳了戳他的掌心,声音柔软:“六爷别难过,将来会有更多的人爱你,你会有爱侣,朋友,同僚,还会有孩子。你余下的路,将会是一片坦途。”
“我保证。”
慕容真听见这话,蜷起手指把手拿开,露出略微有些通红的眼睛,看着她:“傻话,这种事情,如何能够保证。”
李晚倔强道:“奴婢就是能保证。”
慕容真松开了她,复又闭上了眼睛,似乎困极。
“不必准备吃食了,让人打水来,我要沐浴。”
末了,又闭着眼睛交代她:“你若饿了,从我这儿拿钱,让小厨房给你做去。”
李晚看他这样,轻轻叹了口气,只能出去吩咐下人。
浴房里很快准备妥当,李晚叫了慕容真起身,给他卸下身上的香囊和玉佩等物件。
她捏了捏香囊,发现里面鼓鼓囊囊装了东西,出门时李晚记得里面只装了一枚香片的。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印章,触手很是温润,上面刻着蛟龙纹样。
“这是今日皇上赏的,你要是喜欢,尽管拿去玩。”慕容真见她瞧得仔细,开口道。
李晚忙把东西收进香囊里,一面接过他的外袍,一面不经意道:“浑说,皇上赐的东西怎可随意许人?今日赴宴的那些人,也都有赏赐么?”
慕容真往浴房走去,抽空回她:“除了承芳公主,那乔天朗因为受了伤,皇上也赐了不少东西。”
只那些东西里头,绝没有这样贵重的,更不会刻着蛟龙。
李晚见他进去,转身把那印章塞进了乌木箱笼的最底下。
趁着慕容真洗澡的功夫,李晚进了小厨房,打了两颗鸡蛋,下了两把面条。
等慕容真出来,李晚的清汤面也做好了,她把两碗面条摆在桌上,回身去叫慕容真。
“六爷,面条吃不吃?”
慕容真正要拒绝,忽然想到什么,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你做的?”
李晚一脸得意地点头:“奴婢难得下一回厨,错过可就吃不着了!”
慕容真便趿了鞋子,披上一件外衣,在桌旁坐下。
“我看看有多难吃。”
李晚正给他递筷子,闻言嗔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桌上两碗面冒着腾腾热气,一边各卧了一颗鸡蛋,清汤上面撒了葱花,瞧着简单,却让人很有食欲。
慕容真看着面前的鸡蛋,举着筷子,欲言又止。
李晚瞧见,连忙把自己的碗挪了过去:“我差点忘了!”
她把慕容真碗里的鸡蛋夹起来,放进了自己碗里,这才挪开碗,冲慕容真道:“这下可以吃了。”
慕容真把筷子伸进碗里,挑起面条,眼睛却是看着她。
“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李晚当然知道,慕容真从小对鸡蛋过敏,小时候吃鸡蛋羹险些丢了性命,那时候慕容云巍还在世,他急得险些把整个宁国公府给翻过来。慕容真打那以后,是半个鸡蛋也不碰的。
“我知道这么多,六爷不害怕吗?”李晚吹了吹面条,问他。
“怕?”慕容真顿住筷子,微微摇头,“我倒觉得,轻松很多。”
有人知道,有人懂,比起自己一个人来,要轻松很多。
李晚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只要他不觉得她可怕,那她就还能继续在他身边支持他,挺好的。
她对着鸡蛋呼了呼,一口咬下一大半。
慕容真举着筷子,忽然道:“说起来,今日宴席上,那道牛乳蛋羹皇上也一口没动。”
李晚闻言,眼睛一瞪,那一口鸡蛋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也下不来,险些背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