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从未有像此刻这般失态的时候。
那滚烫的茶水甚至污了她的裙角和鞋面,她体面了一辈子,如今竟在这些下人面前,失了体面。
简直,不可原谅。
“你们都下去。”
她极力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宽大的袖子不动声色地盖住裙边,整个人坐得愈发笔直。
张嬷嬷和一干仆妇是大气也不敢出,垂着头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临到门口,她悄悄回头看了李晚一眼。
这丫头片子,竟能把老夫人气成这样,今日她不脱一层皮怕是收不了场。
屋里只剩下李晚和余老夫人,两人沉默片刻,余老夫人率先站了起来,她缓缓走到李晚跟前,盯住她的眼睛。
“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晚道:“奴婢从馨荷院出来,芷青姑姑是什么人,奴婢就是什么人。”
提到芷青,余老夫人面色更加阴沉,这是府里头一个不可掌控之人,甚至,她还要忌惮她几分。
“好啊!”她笑了一声,忽然怒视李晚,“既然几次三番把手伸进我府上,何不如就把这丑事揭开,省得再行这鬼祟行径,损了天家的威严!”
李晚微微皱眉:“老夫人当真不怕牵连满门吗?”
余老夫人神色一窒,忽然逼近李晚,嘶声道:“若不是为着阖府上下,我这一把老骨头当年早就血溅宫门,到九泉之下去见我儿了!”
“你们逼死我儿,如今又要逼死我——”她以手捶胸,眼中恨意滔天,声音凄厉无比,“你休要在此威胁,虽说皇权之下皆为蝼蚁,可我这蝼蚁若有朝一日不愿瓦全了,势必以命相博,届时倾巢以抗,不啃其血肉,难平我慕容家之恨!”
李晚被她浑身气势所裹挟,下意识退了一步。
她咬牙说道:“若非老夫人行事太过,宫里那位又如何会派我来?!”
屋里静默半晌,余老夫人忽然笑出了声,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听着比哭还难听。
她猛地一闭眼:“罢!罢!罢!从今往后我只当没有这个人!”
……
十方斋。
慕容真刚从外面回来,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看院门的小丫头怯怯唤了一声:“六爷回来了。”
在屋里躲懒的丫鬟们应声出来,慕容真扫了一眼,淡淡收回目光。
“六爷!”拂柳见状,忽然上前跪下道,“晚姑娘方才被张嬷嬷请走,听、听闻是老夫人要发卖她……”
慕容真脚下一顿。
“求六爷……”拂柳抬起一双泪眼,话未说完,只觉眼前人影一花,定睛看去,慕容真已经折回门外了。
他神色平静,但脚下步子却迈得极大,所去的方向正是老夫人所在的福寿堂。
绕过一座假山,福寿堂就在前面,慕容真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六爷?”
假山后面突然冒出个人影,慕容真应声望去,脚下忽地顿住。
李晚迎上前,问他:“六爷做什么去?”
慕容真上下扫她一眼,不答反问:“你刚从祖母那里出来?”
“正是呢。”李晚缓缓点了一下头,拦在他面前道,“方才老夫人说要歇晌,六爷就不必去打搅她老人家了。”
余老夫人眼下正激动呢,她可不想让慕容真在这个节骨眼撞上去触霉头,万一对方见着他应激起来说漏了什么,那场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慕容真缓缓松开拳头,状似随意地问她:“祖母叫你过去做什么?”
李晚垂了头,拉着他的袖子往回走。
“不过是问问奴婢如何得了六爷青眼,让奴婢不可得意忘形,再没别的了。”
慕容真知她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但眼下人还好好地站在跟前,他也就不去计较这些了。
李晚一边应付着慕容真,一边回想余老夫人说的那些话。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的确确为这个满头华发的老太太动容了,她失去了儿子,还要遭受那样的打击,换做任何人恐怕都无法做到不怨不恨,所以她实在没有办法善待慕容真。
可,慕容真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接连失去了所有他看重的人,还要承受余老夫人无处宣泄的怨和恨。
李晚死死咬住了嘴唇。
为什么当初拥有上帝视角的她要撒这种狗血?
狗血真的一点也不好玩。
回到十方斋,李晚闷闷地给慕容真倒了茶水,又服侍他净手。
“六爷可还有什么吩咐?”她耷拉着眉眼。
慕容真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她这副模样,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没有,你先下去歇着吧。”
李晚便果真往外间矮榻上一躺,睁着眼睛发起呆来。
“……”慕容真随手拿了本书,半天也没翻一页。
直到惠姑带着人进了院子,在窗外瞧见李晚背对外面躺着,她一面打趣一面往里走:“好个懒丫头!叫你来服侍六爷,自己倒躺着睡大觉!”
李晚唬了一跳,慌忙从榻上爬起,险些把鞋子都穿反了。
她趿着鞋子走到门边,稀里糊涂地行了一礼。
惠姑打量她一眼,问道:“六爷可在屋里?”
“在。”李晚低着头,忙忙地进去叫慕容真。
见她脚上鞋子都没穿好,惠姑“噗”地一声掩嘴笑了起来。
待慕容真出来,她收了帕子恭恭敬敬屈膝行礼,道:“六爷要的人都在外头了,大夫人说,若是有不合意的,尽管遣人回了她,届时我再领回去罢了。”
慕容真点头道:“替我谢过伯母。”
惠姑点头,出去前又看了李晚一眼。
依稀听见她在院子里叮嘱了几句,等听不到声音了,李晚这才伸着脖子往外面看:“六爷要了什么人?”
慕容真见她恢复了点精神,便同她道:“你不是说让我给你添些人手?我今日跟伯母讨了几个下人,你且出去瞧瞧,看那些人里可有得用的?”
李晚听完,没察觉他话里有哪儿不对,她一面穿好鞋子,一面笑道:“六爷可算是开窍了。”
说完,人就出去了。
慕容真坐在她方才发呆的矮榻上,扭脸看向窗外。
李晚对新来的这批下人很是满意,很快就把院里的活计分了下去,随后她领着两个模样伶俐的丫鬟进了屋子,问慕容真:“六爷瞧瞧,这两个就放在屋里使唤,如何?”
“往后我们轮流值夜,可好?”她问那两个丫鬟。
两个丫鬟先看了看慕容真,旋即低下头去。
慕容真面色淡淡的,瞧着有些冷。
“我不习惯屋里有太多人。”
李晚正想说“哪里人多了”,转念一想,他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还是得先考察考察这些人再说。
李晚又把人领了出去,待安排好这些下人,她折回屋里,给慕容真倒了杯茶,不无感慨道:“六爷这院子里可算是清静了,往后六爷只需安静读书,待春闱高中,便是另一方天地。”
至少,今日余老夫人信了她的话,以后怕是不敢再耍那些个手段了。
她先前送来的那些人,如今也有新来的丫鬟和小厮顶替。
不过一年光景,很快就能过去,届时慕容真走上仕途,一切都会好起来。
李晚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你又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慕容真出声提醒她。
“我没忘,”李晚抬着下巴道,“六爷就等着吧。”
*
三月三,上巳节。
知道今日府上要聚在一处吃饭,李晚特意给慕容真挑了一身喜庆的衣服。
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他穿这朱红箭袖愈发衬得整个人意气风发,倒比往常多了几分昂扬少年气。
李晚啧啧称赞:“六爷这般姝色,合该配这一身红。”
慕容真曲起手指敲了敲她的脑袋:“没大没小。”
李晚揉了揉脑袋,把他摁到锦凳上给他梳头,因他未及弱冠,只挑了一根银色发带将长发束起,发带上缀着一颗鸽血红宝石和一圈东珠,瞧着光辉耀眼,正衬他这一身衣裳。
系好发带,李晚微微俯身,从铜镜里看他。
无一丝不妥,简直完美。
不知怎地,慕容真突然抬眸,在镜子里对上了她的视线。
少女的眼睛里似乎藏着星子,看他时,忽闪忽闪,神采奕奕。
察觉到他的目光,李晚对着镜子怔了怔,旋即没来由地感到面上一热,如受惊的小鹿,慌忙垂下了眸子。
她没看见,那一瞬间,慕容真牵起的嘴角。
早上除了宁国公和大夫人陪着老夫人用饭,其余孙辈都在自个院子里吃,午饭摆在正厅,晚上说是要在园子里烤肉,府里的下人们一早就开始忙活起来了。
李晚才陪慕容真吃过早饭,府里突然来了道圣旨,阖府上下都给惊动了。
宁国公府的主子和下人跪了乌泱泱一地,李晚混在其中,听见小黄门宣旨,说是今日太后在宫中设了家宴,思及娘家,想叫府里几个孙辈进宫陪她热闹热闹。
宁国公接了旨,客客气气地把小黄门送了出去。
慕容家上上下下,已是见怪不怪。
太后是老国公的胞妹,未入宫时叫了余老夫人几年嫂嫂,老国公去后,她还时常召余老夫人进宫作陪。只不过最近几年余老夫人身体不好,太后召见余老夫人的时候就少了,只是逢年过节的仍旧不忘叫府上小辈进宫,聊以慰藉。
她今日下旨,也算寻常。
府里最高兴的当属七姑娘、八姑娘和九姑娘,她们年纪小,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听闻要进宫,直缠着各自的姨娘要换漂亮裙子。
姨娘们被闹得头疼,纷纷向大夫人求助。
大夫人便叫了慕容真,叮嘱他道:“你四姐姐昨儿被你姐夫接走了,今日只你和瑾儿带着妹妹们进宫,她们年纪小,你做哥哥的记得提点着她们些,莫要让她们冲撞了宫里的贵人,惹出祸事来。”
慕容真只得一一应下。
说着,大夫人揉起太阳穴,叹气道:“瑾儿也不知跑哪儿顽去了,一会子你们出门,你记得嘱咐他。”
从大夫人屋里出来,慕容真带着李晚往回走。
路过湖边水榭,因是节日里,水榭四周挂起了彩色纱幔,微风一吹,纱幔影影绰绰,里头似有人影,只瞧不真切。
李晚好奇,往那边看了一眼,忽觉一阵**浪音隐隐传来,令人心头一跳。
两人猛地驻足,李晚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遍,随后反应过来,慌忙抬手捂住了慕容真的耳朵。
“少儿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