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完药浴,林冬亦并无困意,倚在凉榻上,随手拿起账簿翻看。顾舒玄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身上淡淡的清冽引得林冬亦回头。
“殿下......”林冬亦刚准备起身便被顾舒玄轻轻按住肩膀,“不必多礼,刚见你看的入迷,才不忍心打搅。”
顾舒玄说着顺便坐在榻上,“在看什么呢?”
“宫里最近几处宫殿修缮,刚送过来的账簿随手翻翻。”林冬亦放下记档,“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刚父皇宫里的徐公公来报,说前日有几份折子,我让广元去取了,正好抽空来看看。”顾舒玄不疾不徐,接过林冬亦手中的账簿,随后又问,“送来的药用着可还好?”
“都好,多谢殿下关心。只是殿下身子也不好,更得仔细养着。”
顾舒玄笑笑,“我知道,不过是些老毛病,不打紧。这段时日宫中失修的宫殿陆续修缮,想来也是繁忙,若有不懂的尽管问我。”
林冬亦点点头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顾舒玄翻看记档,“今年这修缮所用银子竟比往年还少三成。”银两记档之处更是被毛笔描绘的洇染了纸张。
往年这种事上报的记档只多不少,却不曾想今年竟少了这么多。都说水至清则无鱼,顾舒玄自然知道其中门道,所以看见今年用度减少,不仅不喜,反倒是有些警觉。
见顾舒玄手指在账簿上来回摩擦,被墨染的黑黢黢的一团数目,让他不得不警惕,林冬亦看出了他的顾虑,随即轻声开口,“殿下也觉得不对劲?”
听林冬亦如此问,顾舒玄当即认同的望向她,“按照往年来说,修缮宫闱花费不在少数,今年这银子能省这么多,怕是不简单。”
“臣妾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依照账簿上记载,这银子的的确确是少用了。听宇贵妃说,前几年修缮宫殿尚宫局一帮下人中饱私囊,陛下知道后全部问斩以儆效尤,所以今日之事莫非......真的省下了也未可知。”
很显然,林冬亦也不信这种说辞,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宫中的人个个儿都是人精,况且宫殿五年一大修,这其中能捞到的油水多的难以想象。即使冒着被降罪的风险,也保不准有人会放手一博。
“树欲静而风不止,到底如何明日去看看就知道了。”顾舒玄顾忽然伸手替她拢了拢滑落的披帛,指腹擦过她耳尖时带起细微暖意。林冬亦惊觉,不多时便红了两颊。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正巧广元来报,折子已经取回来了。
顾舒玄眸中略带不舍,嘱咐了几句才离开。
林冬亦心中也有些微漾,只是一瞬便被问云的声音打断,“夜里凉,娘娘进里屋吧。”
-
翌日。
巳时三刻,阳光透过远处雕花窗,在昭华台正殿金砖上织出菱形光影。
林冬亦扶着朱漆栏杆拾级而上,眼前新修缮的殿宇飞檐翥角,檐下悬着琉璃风铎,檐角瑞兽鎏金夺目,乍一看确实煊赫。
宫殿修缮按理是由工部主理,但碍于后宫殿宇修缮恐冲撞贵人多有不便,便由工部拨一部分人协理,剩下的由尚功局全权监督并派太监动工。
得知林冬亦摆驾,此次的首领太监江怀恩早早就带人在昭华台候着。
“奴才恭迎太子妃凤驾。”见林冬亦来,江怀恩识趣的行礼问安。
林冬亦不在乎这些,只让他领着。
“太子妃请看,这殿顶的琉璃瓦皆是仿照从前的形制。”江怀恩弓着腰赔笑,袖口露出半截和田玉扳指,“檐下的‘和玺彩画’用的是上等石绿、群青,光颜料就费了五百两银子......”
话音未落,忽有一阵急风掠过,檐角一枚风铎“当啷”坠地,摔成两半——内里竟不是中空的琉璃,而是用碎瓷片烧制的空心胎。
听见响动,追月赶忙示意太监们护驾,待定睛看清远处的一地碎瓷片后才放下心来。
林冬亦垂眸,随后又看见金砖缝里渗出些暗褐色浆液,追月上前用帕子蘸了蘸,分明是掺了桐油的次品。
她指尖抚过殿柱上的云纹浮雕,看似细腻的纹路下,木料隐隐有虫蛀后的松软感。
不仅如此,那鎏金雀替接缝处竟也露出青白茬口,丝毫不像新修缮的。
这哪里是什么黄铜鎏金,分明是贴了金箔的白木刷漆。
“这风铎的声响倒是清脆。只可惜风一吹就碎了,竟听不到风动时铎舌碰击铎体的鸣音了。”林冬亦看着追月递过来的碎片,目光扫过江怀恩骤然僵硬的脸,“不过本宫记得,按例风铎需用整料琉璃烧制,这般拼接的工艺......莫不是从民间作坊采买的?”
林冬亦手指着眼前的碎片,面无表情的看着江怀恩。
江怀恩额头沁出汗来,抬手用袖口擦拭时,扳指上的“四合如意”纹与殿内彩画的“寿字纹”撞个正着:“回太子妃的话,这年头琉璃料难寻,匠人只好......”
“只好以次充好?”顾舒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今日着一身赤金线绣的蟒纹常服,腰间玉佩坠着的流苏被风吹的穗子扫过朱红栏杆,“本宫听说,这昭华台修缮用了两万两银子,可瞧这殿柱的木料,怕不是拿去年被雨水泡过的松木充数?”
听到熟悉的声音,林冬亦有些吃惊,随后心中一喜。两人交换眼神,顾舒玄便很自然的站在了林冬亦身边。
江怀恩没想到顾舒玄会突然驾到,更是慌了神。
问云蹲下身,指尖抠开金砖边缘。这底下垫的竟不是按规制该用的“五尺黄土”,而是掺着碎石的杂土,甚至几株野草正从缝里钻出来。
顾舒玄又命人去检查殿顶的琉璃瓦,不曾想也是如此以次充好。看似鲜亮的黄色中泛着可疑的灰白,分明是在次品绿瓦上涂了黄釉。
只这一个昭华台便无一合规。林冬亦看着眼前这宫殿,不觉上了脾气。“江公公,你可知这是欺君?”
“太子太子妃明鉴!”江怀恩“扑通”跪下,膝盖压碎了砖缝里的野草,“实在是工部拨的料不够,小人不得已......”
“工部料不够?”顾舒玄冷笑,青玉扇子挑起江怀恩的衣襟,“本宫看你手上这白玉扳指价值不菲,怎么一个首领太监竟然能用得起贡品?”
“贡……品?”江怀恩很明显被顾舒玄吓着了。“奴才冤枉啊殿下,这不是什么贡……品,就是一个普通玩意儿,奴才觉得有趣就找人收了。”
“有趣?那江公公还真是眼拙。难怪今年的用度还少了三成,原来都是这样交差的。”顾舒玄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江怀恩一众人,丝毫不信他的辩驳。
账簿上记载修缮之前各宫殿都会有不同规制的拆除。今年动工修缮时,光是拆下的琉璃瓦就有三千片,可底下人报了‘全部损毁’,言下之意便是要重新采买。
如今却在昭华台看见这混着绿瓦的黄釉瓦,这一手偷梁换柱确实玩的高明。
林冬亦若有所思,“难怪费用能省三成,费用减少,便能让人放松警惕,以为所有银钱都用在了修缮上,到头来是为了掩人耳目。”
今年修缮的宫殿大多偏僻,只有些宫人会偶尔路过,贵人们平时更不会轻易踏足,这也就让这些修缮的人胆子大了起来,料定不会有人轻易察觉才敢浑水摸鱼。
林冬亦转身时,衣袖扫过殿柱,竟带下一片金箔。底下的白木上,隐约可见虫蛀的孔洞。
“看来这欺上瞒下的勾当,江公公不止做了一件。”林冬亦指着眼前的柱子,“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难道不知道‘凡宫殿大木,需用樟木、楠木,虫蛀者不得用’吗?这些松木本就不合规制,又经虫蛀水浸,不出三年便会......江公公,你好大的胆子!”
“奴才……奴才没有。”江怀恩一个劲儿的磕头,额头上的鲜血混着地板上的泥土,发出一股微妙的腥气。
顾舒玄甩袖不再多言,命人拿下江怀恩,转身时却见林冬亦盯着一旁的柱子出神,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到突出来的柱子上,发出清越声响。阳光穿过殿顶漏下的缝隙,在她眉间织出一道阴影,竟比金砖上的浆液还要暗沉几分。
“看来这‘华丽’表象下,尽是些欺上瞒下的勾当。”顾舒玄低声道,扇尖划过鎏金剥落的雀替,“那些本该用在殿宇上的好料,都被他们拆碎了变卖,换些残次品来充数。”
林冬亦望着东倒西歪的游廊,尽管金箔扑面却也掩不住底下斑驳的旧痕。
“先关起来吧,此事事关重大,绝不是他一个首领太监能做到的。”林冬亦指尖蹭上一点金粉,“顺便查查,这些以次充好的材料,究竟是从哪个作坊流出的。”
盛夏的风卷着沙土扑进殿内,新刷的朱漆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林冬亦望着眼前这座金玉其外的宫殿,心生感慨:“土木之工,看似荣光,实则处处藏着吞金的蛀口。”
或许这皇宫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该经得起推敲,否则再好的漆色,也掩不住内里的败絮。
她轻轻拂去袖口金粉,转身时,林冬亦仿佛看见匠人正在修补断裂的游廊——用的仍是同样的松木,只是在外头裹了层新雕的樟木皮。阳光落在那些崭新的木纹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却照不穿这层层叠叠的虚妄。
“回去吧,日头该大了。”
正在林冬亦有些感慨时,顾舒玄不知不觉走到她跟前。
林冬亦被他莫名其妙的盯着,弄的有些不知所措,连忙道:“江公公已经关起来了,待查清原委禀明父皇后再处置。倒是殿下怎么突然来了。”
“我不放心你,所以来看看。”
“殿下有心了,只是殿下政务繁忙,不必为这些小事发愁,臣妾可以处理的。”
“嗯,我知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这……”林冬亦也没料到顾舒玄会这样说,直接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开口。
正如此想着,顾舒玄便已经拉着她的手朝东宫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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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