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撞碎了琉璃瓦上的日影,毛婕妤斜倚沉香辇,鎏金缕空香球里薄荷脑的凉气缠着苏合香,在炙热的空气里劈开一道凛冽。
抬辇的太监踩着青砖缝里钻出的野棣棠,微微盛开的金黄被徐徐碾过时,渗出丝丝缕缕的汁液。
上次被阴美人半路截了恩宠,好在皇帝对她还是在意,即使芷萝宫被毛婕妤砸的七零八落,皇帝也没怎么动气,反倒是赏赐只增不减。
近来几日毛婕妤心情大好,从太极殿出来后,斜靠在辇轿上看夏色正浓,竟生了去御花园闲逛的心思。
夏日的天气闷热异常,好在御花园草木繁多,遮些树荫倒也能解片刻暑热,再加上今日微风徐徐不停,出门悠闲倒也不觉烦闷。
“这盛夏时节,难得有这么舒服的时候,主子您就该多来这御花园逛逛。”杏容在轿辇旁轻轻摇着团扇,看着满园锦绣道。
"停。"辇轿忽地一顿,毛婕妤丹蔻刮过辇边金铃,叮咚声惊飞了芍药圃里的碧眼画眉。但见阴美人俯身在一株墨玉垂丝前,月白鲛绡披帛滑落肘间,露出新戴的赤金嵌宝钏,俨然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毛婕妤原本心情大好,可不巧这时碰到阴美人,看着不远处一派矫揉造作的模样,心中鄙夷顿生。
“本宫当是哪儿来的野雀聒噪,原是阴妹妹在扑蝶。都说人靠衣装,这花儿倒是随主。”毛婕妤扶着杏容的手下辇,蜀锦裙摆扫落几片芍药瓣,“好比前朝杨妃爱的牡丹,浓艳太过,终究落得个马嵬香消。”
毛婕妤在宫人拥簇中徐徐而来,阴美人头也没回,并未行礼。指尖抚过芍药花蕊,忽地掐断花茎:“姐姐可知,后蜀孟昶为讨花蕊夫人欢心,将牡丹移栽锦官城?”
染着凤仙汁的指甲将残花碾出紫红汁液,“可惜蜀地多瘴气,再矜贵的花儿,离了北地沃土......”她抬眸一笑,眼尾金箔花钿灼灼生辉,“不过三年光景,都成了野花的肥料。”
“不合时宜的东西,即使变成肥料也不算糟蹋,能博得美人一笑也是这花儿的福气。庭前芍药妖无格,想来妹妹也是如此,说不定也能像花蕊夫人一般常得君心。”
听罢毛婕妤的话,阴美人脸色微恙,随即又重展欢颜,团扇轻摇,“姐姐说笑了,若论君恩宫中谁人比得过姐姐。”
“论君恩如此,但若论一双玉臂千人枕,恐怕宫中无人能及妹妹了。”毛婕妤丝毫不掩饰,满眼都是对阴美人的不屑。
阴美人到底出身青楼,这不清白的身份是再多恩宠也难以掩盖的。即使如今荣宠傍身,听到毛婕妤如此贬损也还是不免失了分寸。
花钿因为面颊的扭曲岌岌可危,好在秀桃在旁边轻声提醒,这才不至于彻底失态。
“姐姐说的是,妹妹出身确实不如姐姐高贵,这恩宠也是今朝有明日无的,哪里比得上姐姐夜夜得陛下垂怜。”
阴美人弯下身扶了扶一旁的月季,转头又道:“姐姐这掩鬓倒是别致,听闻前日陛下刚赞过宫里新制的蓝宝点翠不俗......”
她突然掩唇轻笑,“哎呀,妹妹忘了,那套头面陛下赐给江昭仪了。原以为姐姐圣眷正浓陛下会赐给姐姐呢。”
毛婕妤指尖掐断花茎,粉色汁液染了蔻丹:“一件头面而已,本宫倒还不缺。只是点翠这首饰何等金贵,以妹妹的品阶和身份还是不要妄想了,免得玷污了珍品。”
她突然将残花掷入塘中,惊起群鱼争食,“好比某些人,穿上绫罗也盖不住骨子里的骚味。”
“你……”阴美人再也忍不住,随即就要上前争论,还没挪步但听得假山石后忽然传来银铃碎玉般的笑声。
林巧儿捧着青玉花囊从后面转了出来。鹅黄衫子裁得比宫规短了三分,杏红罗裙系着如意纹样的蹀躞带,脸颊边露出一缕长发,缀满珍珠的步摇摇摇晃晃,好似风铃一般。
“给两位娘娘请安。”林巧儿福身时,发间珍珠步摇故意晃得叮当响,“妾身在御花园采集晨露,不曾想在此处碰到两位娘娘。”
林巧儿腰间的鎏金银香囊随动作轻晃,镂空处漏出几缕异香,像是佛手柑混着龙涎,又掺了丝腥甜的莨菪子气。
毛婕妤眯起眼打量一番:“巳时三刻还在采露?”随后突然扬手一抽,林巧儿发间步摇应声落地,雪白的珠子映着日头晃出刺目光斑,“妇人四德,首重时序,斜王府的嬷嬷莫不是光教你勾栏做派了?”
林巧儿没想到毛婕妤如此不留情面,忙慌了神,脸上再不见刚才从容,“婕妤恕罪,妾身……妾身只是……”林巧儿赶忙躬身,却颤颤巍巍不知如何辩驳。
阴美人见毛婕妤如此,连忙消了刚才的怒气,弯腰拾起步摇,指尖掠过断裂的珍珠链:“毛姐姐这话折煞人了。好歹林侧妃是太子妃的妹妹,算起来……”她将步摇插回林巧儿发间,“东宫那位最重孝悌之道,怎会任人欺辱胞妹?”
这话说得轻巧,却似在热油里泼了冷水,呼啦啦在林巧儿心底炸开。林巧儿绢帕绞得死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连忙扯开话茬儿:“太子妃昨日召见六尚女官,说要裁减各宫用度。妾身愚钝,想着两位娘娘或许还不知道呢。”
说着林巧儿故意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意,“都道宫中诸事皆由皇后定夺,如今后位虚悬,她林冬亦不过仗着皇恩得了个暂代之名,怎的能如此不给各位娘娘面子,擅自裁撤各宫用度,当真是一手遮天了。”
阴美人忽然击掌轻笑,轻蔑的话头顺着偶来的微风飘了出来,“当年平阳公主建娘子军,怕是也没这般操心过军饷。”鎏金护甲勾起林巧儿的下巴,“妹妹这双秋水眸,倒让我想起《洛神赋》里‘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的句子,只可惜......”
“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毛婕妤冷笑着截过话头儿。“宫中诸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孺人来置喙?宫人们只不过看你暂代斜王府管家之职才客气的叫你一声侧妃。怎么?还真当自己是王府的当家主母了?”
“妾身……”林巧儿也没料到毛婕妤如此不留情面,刚刚还想借此事在她们面前说道一番,现下倒是哑口无言。
半晌,只好找个由头请罪,脸上再也挂不住,俨然一派无地自容的样子。“妾身只是为各位娘娘不平,太子妃到底是晚辈,怎能……”
眼瞅着毛婕妤愈发不满,林巧儿只好识趣住嘴。
反倒是阴美人见此,生了与毛婕妤做对的心思,“姐姐何苦疾言厉色,林孺人就算有失偏颇,那也是为了咱们好,姐姐也该宽和一些,不然传出去还让人以为姐姐容不下一个晚辈呢。”
毛婕妤自然知道她这话何意,不过就是为了争个口角而已。眼瞅着大好的心情即将被这两个打破,毛婕妤拿过杏容手中的团扇轻轻摇动,“这天儿热,什么阿猫阿狗都出来溜达,罢了,回宫吧,平白见了让本宫倒胃口。”
毛婕妤无意再与两人龃龉,推过林巧儿径直离开了御花园。
林巧儿虽满脸甘心,但也不敢发作。阴美人依旧表面客气,与她闲话几句便也回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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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过后,听闻林巧儿今日又进了宫。
追月一脸不满,“三小姐每次进宫都要明里暗里贬低咱们一番,娘娘可得好好跟侯爷说说。”
林冬亦也被这事弄的头疼,“她从小不在侯府长大,父亲心疼她跟着生母吃了不少苦,这才在接回侯府后好生宠着。”
“没曾想......”林冬亦揉了揉眉心,“在揽月阁跟着生母耳濡目染,回侯府这些年也没能改回来。”
林冬亦素来知道林巧儿的性子,在揽月阁这些年,虽未接客,可到底也是近墨者黑,若不是她生母在她十岁那年得了病,恐怕也不会给长宁侯通信求他将林巧儿接回去。
回侯府这几年,长宁侯也未曾亏待过她。只是她这性子却被生母养的心比天高。
当年她生母与长宁侯露水情缘,长宁侯本想给她生母赎身,可她生母却自恃美貌日日周旋于王孙公子之间,不愿离开揽月阁。
不曾想不久就有了林巧儿,青楼这种地方为人生子本就是大忌,奈何林巧儿这生母实在是头牌,揽月阁的妈妈虽不情愿,但好歹让她生了下来。
这一待就是十年,原本她生母还想着自己人老珠黄,风光不再后凭借女儿还能有个进侯府的退路,可惜却染上了花病,在送信给长宁侯不久后便也去了。
长宁侯在得知还有个女儿流落青楼,更是心痛不已,林巧儿被接回来后,所有标准都按林冬亦的规格一并置办,从来也没有亏待她。
恰逢当时正是林淑妃得宠,又借着长宁侯三小姐的名头,更是为林巧儿博得了京城贵女的美名。
即便是这样,林巧儿也没有半分收敛,在侯爷夫人面前倒还装装样子,背地里在林冬亦跟前就原形毕露。
林冬亦有的她想法子也得争来,好在林冬亦念她从小不在父亲身边不跟她计较,这才没生多大祸事。
自从林冬亦嫁入东宫,林巧儿更是不满,自己费尽心思才得了个斜王孺人的侧妃身份,林冬亦却摇身一变就成了当朝储妃,还奉旨管理后宫,明明都是庶女,林冬亦却处处高她一头,这让她如何能忍。
好在听闻太子不近女色,林冬亦入宫并不得宠这才又让她找到些讥讽的理由。
今儿又这么一闹,林冬亦也是意料之中。林巧儿每每入宫,总会想尽办法贬损林冬亦一番。
林冬亦念着手足之情能忍就忍了,可追月却实在看不惯。“且不说三小姐是您小妹,合该尊敬阿姐,更何况您是太子妃,她只是个侧妃,这长幼不分还能说是您大度不与她计较,可这君臣尊卑不分,传出去岂不是说咱们侯府的小姐没有规矩?”
追月一边嘟囔,身旁伺候药浴的王嬷嬷也随声附和道:“追月姑娘说的在理,这些年在侯府侯爷夫人也够纵容三小姐了,如今嫁入皇家还这么没规矩,难免不会连累侯府,恕老奴再说句不该说的,三小姐在宫里这么一闹,要真闹大了咱们东宫怕是也会被牵连。”
问云、追月和王嬷嬷都是以前侯府的老人,林冬亦也明白她们的话自然是在理,随即拍了拍追月的手,“你们说的我都知道,我有分寸的。”
见林冬亦心中了然,王嬷嬷便带着追月下去准备药浴,这段时间用了顾舒玄送来的药,倒是觉得身子好多了,体内伤寒之气也和缓不少。
林冬亦躺在榻上回想今日之事,林巧儿如今越来越过分,再不约束怕日后真是会连累侯府和东宫。
倒是今日毛婕妤与以往不同,不仅没有跟着林巧儿附和,反倒还训斥了一番。如此反常竟不像平时所见那么跋扈。
果然这宫里的人都难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