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满媛媛被仰面推翻在地上。
刚要爬起来,门便“砰”地一声重重关上。眼前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她扑到门前,用尽力气拍打哭喊,可回应她的只有门外死寂般的沉默。
“咔咔叫,哭会好乜个?!”
一声微弱的斥责从身后角落传来,嗓音听起来十分稚嫩。
满媛媛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紧攥着门把手,警惕地望向声源——
角落里似有一小团黑影在蠕动。
紧接着,又响起“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有人在铁丝床上翻动。
“喂,相共下!”
那个稚嫩的女声再次在黑暗中响起。音量弱,但语气急,听起来像是生病了一般,喘得厉害。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满媛媛冷静地回她。
“外省人?”那女孩说了一句方言,随后又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我是讲,过来帮下我先嘅嘛。”
满媛媛犹疑地走过去。
直到走到她跟前,才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看到一个扎着双马尾的瘦小女孩躺在角落里那张铁丝床上。她高抬着一只手,呼吸急促,嘴唇发白,胸口剧烈起伏。
“你咋了?”满媛媛慌忙凑上去,查看她的情况。
那女孩将一根扭成结的粗铁丝塞到满媛媛手里,急促地说:“帮我划破。”
“啥?”满媛媛捏着那根粗糙的铁丝,不明所以。
“啧。”那女孩有点不耐,朝满媛媛快速甩了甩那只高抬的手,“手,划破。”
满媛媛这才看清她扬起的那只手:微弱光亮下,虎口被划得伤痕累累,看起来十分骇人。
她惊呼了一声,下意识要去药物,可转头就想起,自己的所有东西早就被那些人没收了。
“快啊。”那女孩再次催促她,呼吸急促。
“你......你为啥要那样弄自己的手啊!”满媛媛攥着那根粗铁丝,急切地在四处翻找可以用来包扎伤口的东西。
女孩没说话,只是突然从床上翻起,抓过满媛媛的手,往自己的虎口狠狠戳去。
她痛得呜咽了几声,嘶着气,浑身抖得厉害。
眼看要再次戳去,满媛媛立马抓住她手腕,将她叫停在半空。
“你干啥呀!为啥要这么做!”
女孩颤抖着将手拿到眼前审视,看到原先受伤的地方已开始慢慢渗血,她满意地笑了。
又抬起头,对着满媛媛急急地说:
“快!你喊,‘陈家姐,小玉流血了,快不行了!’”
满媛媛张了张嘴,望见那女孩惨白窄小的脸颊有无数汗滴落下,亮亮的眼睛里全是恳求。
她没有犹豫,立马按照女孩的要求朝着门外大喊。
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浸满檀香气味的身影闪了进来,将小玉从床上带走。
门再次关上后,满媛媛像被抽干了全部力气。她往后一倒,仰躺在了那张坚硬的铁丝床上。
她闭上眼睛,大口喘息。鼻尖萦绕起一股更加浓郁的霉湿味,像是木头深处散发出的腐烂气味。又听到窗外各种嘈杂的声音响起,除了互相的叫骂,还有混在嬉闹声中麻将碰撞的声音。
她站起身,从狭小的窗户向外望去,防盗网将这唯一的口子禁锢得严严实实。
她晃了晃窗户,纹丝不动,窗户也被锁死了。
她叹了口气,转眼就看到角落长满黑色霉菌的墙上,一只蟑螂正从缝隙中缓缓爬了出来。
她蹲了下来,仔细盯住那张蟑螂。刚愣神,门就“砰”地一声砸在墙上。
一个瘦小身影被推了进来,摔在地上。几名高大身影也气势汹汹地迈了进来。
07
满媛媛忙起身,将摔倒在地上的小玉扶了起来。
紧接着,就听到那些人叫骂:“妹妹仔,你未出嚟行过,唔好咁天真啦!”
又像是故意要让满媛媛听懂,换上了蹩脚的普通话:“阿妹啊,同我乖乖的哦,不要在这里搞事情,我们这么多阿姐可都盯实你的噶!”
两人没说话,只是盯着那群黑压压的人,沉重地喘息。
随后,门又被“砰”地一声甩上,屋内再次陷入死寂。
小玉冷笑一声,不作声地走到铁丝床前,坐了下来。
满媛媛站在远处看了她一眼,开口问道:“你的手......还好吗?”
小玉抬起手摇了摇:“死不了啦。”
满媛媛走了过去,蹲了下来:“让我看看。”
满媛媛的手刚要触上去,小玉就将手闪开,身体也往边上挪了挪,嘴里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方言。
满媛媛叹了口气,随后坐在了地上,抱着双膝,头也埋了下去。
见满媛媛半天不说话,小玉开口打破沉默:“喂,听你口音,北方来的哦。”
“嗯。”满媛媛闷声答道。
“你怎么会来这里?”
“来找我妈。”
听到这句,小玉竟“噗嗤”一笑。满媛媛有点诧异地抬起头,语气有点恼:“你笑什么?”
“果然来到这里的,都是亲人害亲人!”小玉开怀大笑道。
满媛媛对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和内容十分不满,她反驳道:“我妈才没有害我!她只是......被人利用了!”
小玉冷声一笑:“随便你信不信!反正等我出去了,要找害我进来的那个亲人,好好算账!”
满媛媛不作声,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满媛媛压低声音问道。
“传销组织咯。”小玉将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缓缓抖动着解释:“那个老太婆是头目,叫陈荣,我们都喊她陈阿妈。她女儿是陈珍,就是我让你刚刚喊的陈家姐,她是二头目,但她.....人挺不错的。其她人我不怎么认识,但她们大多只听陈阿妈的话。”
“那雅姐呢,你认识吗?”
“雅姐?”小玉有点疑惑地想了一会儿:“不清楚,她应该不是组织里的人。”
“是她带我来这里的。”满媛媛补充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平时能接触到的,只有组织里的人。”
“你来这里多久了?”
“一个月。”
满媛媛惊讶道:“这么久了.....”她压低声音:“那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小玉笑了笑,语气夸张:“我要是知道,我还在这里做什么?”
满媛媛抿了抿唇,叹了口气。
“不过......”小玉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那个老太婆三天后要去一月一度的‘家访’,到时候,可以想办法......”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去其它组织里做一些交易.....”小玉朝她一瞥:“你嘞,到时候,要不要跟我一起逃。”
“好......”满媛媛刚答应,就突然想起什么,她犹豫着:“我的行李都不知道被弄去哪里了,而且,我没办法联系到我妈......”
小玉笑得夸张:“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你妈妈,说不定就是她故意害你进来的!”
“你胡说!”满媛媛急急地反驳她,“她肯定是被那个雅姐坑了!她才不会骗我!她说她一直在等着我!”
刚说完,就埋头抽泣了起来。
小玉“嘁”了一声,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贴在她耳边。
满媛媛被那东西冰得一颤,就听小玉说:
“对不起啦,给你吃这个,哈密瓜味五羊雪糕,只有我们广东有哦,我前几日求陈家姐给我买的。”
满媛媛抬起头,看到她手里捏着的凝满水汽的绿色包装冰淇淋。又摇了摇头:“我不吃,你吃吧。”
小玉“啧”了一声,将手里的冰淇淋用力怼到她嘴边,冰凉的甜意瞬间渗入她的口腔。
满媛媛接过冰淇淋:“谢谢你。”
小玉抖了抖腿,别过脸,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冇事啦!”
满媛媛看到她吞咽了好几下的样子,又将冰淇淋递回她手中。
“还是你吃吧,我刚才吃过饭了。”
小玉捏着冰淇淋一笑:“吃那种东西也叫饭?!”她咬了一口冰淇淋,随即绽开笑容,摇头晃脑:“喂,你是北方哪里的?”
“哦,我叫满媛媛,从东北过来的,今年刚高考完,是来找我妈的。”
小玉听完仰头一笑,“我又不是警察,你说那么详细干吗。”又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叫常曦玉,潮汕来的。”
满媛媛盯着她:“你应该比我小吧?”
“哪有!我可是家里的大姐!”又随口敷衍道:“二十岁了都!”
“可是......她们叫你阿妹,这个组织不是把十几岁的叫阿妹,二十几岁的叫阿姐。”
小玉被问得心虚,她抖了抖腿:“哦......好吧,其实我十七......但我是大姐诶,我早就是大人了!”
“那你来这里,你家里人知道吗?”
小玉咬了口冰淇淋,语气随意:“谁关心我啊,我妈早就死了,我爸进监狱了。我妹妹和我弟弟还小,什么都不知道。”
满媛媛垂下头,低声说了句什么。
小玉大声问:“你说什么?那你呢,你家里......”
“哦,我跟着我奶长大的,家里只有我一个。我爸不怎么出现,我妈......”
“你一个!?”小玉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说你家里只生了你一个女孩子?”
“我......”满媛媛刚要回答。
这时,门外的响动让两人瞬间噤声。
满媛媛浑身一僵,鸡皮疙瘩立了起来。她与小玉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缓步挪向门边。
“媛媛......”
那个声音又响起了,更近了,像贴在门板上,带着气声。
“是妈妈呀......你在里面吗?”
08
满媛媛捏着妈妈偷偷塞进来的纸条,感觉过去的十三年,都被浓缩在这十分钟的倒计时里。
门外终于传来人群聚集的喧响,“家庭会”开始了。三十分钟,这是妈妈为她争取的全部时间。
在小玉的帮助下,她溜出房间,心跳快要在胸腔里炸开。
想念了十三年的妈妈,终于可以再次见到她了。
她沿着指示奔向那个约定的角落,然后——
她看见了。
她等了十三年的妈妈,正狼狈不堪地跪在另一个女人的脚下。
-
“阿芳啊,睇你搞成咩鬼样?!”
半掩的房门内,雅姐的叫骂声刺了出来。
她看到雅姐抬起一只脚,用鞋尖抵住妈妈的胸口,缓缓施加压力,直到对方身体开始后仰,又猛地一踹:
“仲似个人?!”
跪在地上的妈妈,本来一身精致粉衬衫、灰半裙,头发挽成漂亮的卷,一丝不苟地拢在脑后。这身打扮,本该出现在某个光鲜的写字楼,而非这片肮脏的泥淖。
可马上,她就被俯下身的雅姐用力抓住头发,狠狠一扯,那头漂亮的卷发也随即蓬草一般散开,十分狼狈。
她想冲进去,可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被雅姐羞辱折磨。
最令她恨的是,妈妈不但不反抗,反而谄媚地用脸颊去贴蹭雅姐的小腿,一副卑微的讨好模样。
她用力将妈妈写给自己的纸条攥在掌心,捏成一团坚硬的石子,硌得她掌心和心里都痛。
又见雅姐悠然吐出一口烟,夹烟的那只手还没伸出来,妈妈便伸开双手捧在雅姐眼前,要替她接烟灰。
她实在忍不了了,于是用力推开门冲了进去。
和妈妈撞上视线的那一刻,她竟感到的是一阵尴尬。虽是至亲骨肉,但却没有半点亲近的滋味。
妈妈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下意识转向的竟然是雅姐。她抓着雅姐的小腿,笑得十分得意:
“我同你讲过的,我的宝贝一定会来救我嘅!”
雅姐在看到她后,突然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又仰坐在椅子里,来回扫视着她和妈妈,像在等待接下来的好戏。
“宝贝,过来。”
妈妈张开双臂,说着她很久没有再听过的亲昵称呼,招呼她,让她进入怀抱。
上一次这样的场景好像还是五岁,妈妈离开的那一年。
那时候她还只及妈妈膝盖,每天的视线里只能看到妈妈那双漂亮的手。
妈妈那双手,总是带着一股清甜的茉莉香。她会用涂着淡粉色蔻丹的指甲,轻轻将碎发别到耳后;会用柔软微凉的指腹,为睡梦中的自己擦去额角的汗。
后来某一次,混乱人群中,她竟认错了妈妈的手。等她将那只错误的手抓在手里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妈妈投来的责备的眼神。所以那之后她日日夜夜地想,是不是因为那次自己认错了妈妈的手,所以妈妈生气了,再也不想回来见她了。
可如今,妈妈竟用那双漂亮的手给一个陌生女人接烟灰。
还对着她下跪,说尽难以入耳的谄媚的话。
她僵在原地,胸口发闷,用力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
刚盯着面前的两人,心底恨得咬牙切齿,就听到一个东西砸到门上。
她瞬间反应过来,那是小玉释给自己的信号,那个信号意味着——
“骨肉相见,好好感人哦——”
那名老太,出现了。
09
老太捻着佛珠,步步逼近,身上那股香火与衰老混合的,如同陈旧棺木般的气味,朝她笼了过来。
满媛媛步步后退,脚跟撞上凳腿,整个人失去平衡,狼狈地仰摔下去。
咣当坠地的那一刻,她看到妈妈脚步轻快地绕过她倒地的身体,讨好地迎向老太。
自始至终,没有向她投来一瞥。
小时候,每当她摔倒时,妈妈总是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问她有没有摔痛。
妈妈说话的声音和周围人都不一样,又轻又绵,还总带着上扬的语调。
那时候她总故意撒娇,因为知道妈妈无论什么要求都会满足她。
她会仰头大哭,然后妈妈会一边帮她细细擦眼泪,一边说要带她去买棒棒糖。
那种彩虹波板糖。爸爸从来舍不得给她买,只有妈妈舍得。
那种糖的滋味她早就忘记了,可模样却始终记得。
脸颊一样大小,怎么吃都吃不完。上面的图案好像谁把彩虹扔进水里,又用手翻搅了几番,一圈一圈的,看久了竟会觉得头晕。
妈妈离开的那年,那支棒棒糖被她藏在卧室的抽屉里,一直舍不得吃。
直到想起的时候才发现,棒棒糖早已被家里的暖气烘得化为黏稠的糖水,流得到处都是。那一天,她捏着那根只剩光秃秃的塑料棍,哭了好久好久。
-
“阿芳,我同你讲过的,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哎呀,谢谢阿妈宽恕!这一次,我一定将功补过!”
满媛媛仰坐在地上,静静望着妈妈周惠芳弓着腰,站在老太面前,挤出一脸谄媚笑。
她嘴上在冷笑,可心里的眼泪早已流干。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单手撑地,猛地站了起来。走到两人面前,死死盯住周惠芳:
“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太惊讶地转过脸,毒蛇般的眼睛细细打量她,想用目光将她逼退。
满媛媛半步不退,反而伸手,用尽全身力气攥住了周惠芳的手腕,大声质问:
“告诉我!你骗我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媛媛,你怎么能......也和他们一样?”周惠芳的眼泪说来就来,她委屈地扁着嘴,声音幽怨:“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你以前最听妈妈的话了,妈妈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的吗?”
“小时候?......”满媛媛低头冷笑,一口气喘了好半天才喘上来,她瞪着周惠芳,大声吼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小时候!”
老太突然发出阴冷的笑声,她幽幽说道:“阿妹,咪咁执着。谁前世欠谁,谁今世还谁,都是因果来的。你咁样对你阿妈,系造紧新嘅业障啊。”
一旁的雅姐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向几人摆摆手,语气悠扬:“你哋慢慢搞,我去饮茶先啦。”
老太和雅姐交换了一个眼神。临走前,又盯着周惠芳说:“阿芳,你同我生生性性,唔好再出错。”
两人走后,屋内只剩下满媛媛和周惠芳。
令满媛媛最没想到的是,妈妈竟对着她,突然跪了下来。
她冷笑,内心说不出的悲痛。她那双膝盖,可真不值钱。
“媛媛......”周惠芳抓着满媛媛的衣角,眼角噙满泪水,用一种天真又受伤的神情望着她,“妈妈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吗?要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你怎么就不明白妈妈的苦心呢?”
“说吧,要多少钱。”满媛媛猛擦了一把眼泪,别过脸,语气冷硬。
“你......你怎么能这么想妈妈呢......妈妈让你来这里,是想和你一起好好生活啊......”
满媛媛扯着嘴角,笑得十分痛苦:“好好生活?把我骗到这鬼地方好好生活?”
“妈妈是有苦衷的啊,宝贝......”周惠芳抹了一把眼泪:“现在,只有你能帮妈妈了。”
见满媛媛不说话,她又抓住满媛媛的双手,使劲摇晃:“妈妈知道错了......妈妈答应你,这次的事情结束了,就和你一起在广州好好生活。”她又提高调子:“妈妈知道,我的宝贝最棒了!漂亮又懂事,成绩还好!平时家里人都忙,但她把自己照顾得多好啊......”
“家里人都忙?”满媛媛冷笑一声,“我的家人除了我奶还有谁!?”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周惠芳语调突然沉了下去:“当年要不是你奶奶,我......”
“你可别想说我奶的坏话!”满媛媛受不了了,她想要逃离这个地方,离这个满嘴谎言的女人远远儿的。
“你知道我当年生你差点搭上自己的命吗?!”周惠芳突然大吼一声。
满媛媛立时钉在原地。妈妈发脾气的声音,她是第一次听。
随即,周惠芳的喉咙里又发出粗重的喘息,不知是哭还是笑。
“一根脐带,两条性命!”
她一字一顿地说,像是想用某种宿命纠葛永远捆住那个想要逃走的女儿。
“想要我这条命?”
满媛媛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很轻,却如一把冷硬的刀:
“它早就在十八年前,跟着那根脐带一起断了。”
说完,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周惠芳伏趴在地上,咬紧下唇,半天没动。随后,又用阴冷的声音笑着说:
“宝贝,妈妈会一直等你,一直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满媛媛一路奔逃回那间狭小霉湿的房间,直到关上房门,才敢放声大哭。
窸窸窣窣的声响在黑暗中响起,她立刻噤声。是同屋的其她人回来了。
可这时她却得知,小玉因为一个人想偷跑被关去了另一间房间。
明天,要被“家法”处置。
10
天光未亮,满媛媛便被嘈杂的声响吵醒。
她睁开眼,看到同屋那几人皆表现出异样的兴奋。她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目光闪烁。和之前一直灰蒙蒙的死寂截然不同。
她这才猛然想起,今天,小玉要被“家法”处置。
-
按照惯例,这个组织每天早晨五点钟便开始“晨读”。晨读的内容,也即头目陈阿妈往日在“家庭会”上训诫的”家规“。
满媛媛和那帮人走到”晨读“会场的时候,就看到香火缭绕中,众人围坐在神龛下,捧着手里的白色纸张,中了邪一般摇头晃脑,口中喃喃不止。
她四处张望,既没有看到小玉,也没有看到......妈妈周惠芳。
正愣神,就听到不远处传来颇有声势的响动。她循声望去,看到老太一脸严肃地朝这边迈过来,而在她的身后,依次是被带上来的,反复挣扎的小玉和一脸死灰的陈家姐陈珍。
满媛媛攥紧自己的裤子,急切地朝正中央的方向挪了挪。
老太走至主位,稳稳地坐了下来。在身后神龛火烛的映照下,她捻着手中的佛珠,沉默地朝全场扫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满媛媛身上,满意地笑了。
她扬起手一挥,两人便被带到她面前,压跪了下来。
“今日,我们来讲一个‘缘’字。”老太冷不丁开口,声音平缓。
她抬手指向小玉:“此女,与在座各位一般,与我等有缘,方得入此门,共修福报。然,其人身在福中,心在障里。”
“她心生妄念,痴迷于外界虚妄尘缘,此为一罪,‘痴’。”
她将目光转向陈家姐,表情十分悲痛:
“阿珍,你身为家姐,本该助她破障,却心慈手乱,是非不分,助长其孽缘。此为二罪,‘嗔’。”
最后,她又望向满媛媛,嘴角牵起似有似无的笑意:
“至于这位媛媛......小玉与她亲近,本是一段善缘。可惜,小玉对她,却无半点真心!不过是利用其蒙昧,为自己暗渡陈仓罢了!此乃三罪,也是最重一罪,‘贪’!贪图自由,不惜以她人为饵!”
话音未落,小玉望向满媛媛大喊:“媛媛,别听她胡说!我才没有想利用你,我只是......我只是......”
满媛媛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老太陡然拔高音量:“还想狡辩!?我看你确实‘罪孽’深重!贪、嗔、痴,三毒俱足,坏我清净道场!今日行家法,非为罚,而为‘破障’! ”
刚说着,就有几人冲上来,将小玉死死摁倒在地面。小玉反复挣扎大喊,满媛媛刚想站起来就被旁边的人按下。
老太冷笑一声,尖着嗓子道:“今日这‘净心烛’,能帮你烫掉心里的业障,阿妈愿你以后不再被心中的“魔障”所惑!”
那几人闻言,立刻将一支粗大的红烛点燃,又抓住小玉受伤的那只手,将缠在上面的绷带粗暴地剥落。
眼看滚烫的烛泪就要滴上去,一旁的陈珍猛地扑上前,用身体挡在小玉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喊道:“阿妈,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看住阿妹,系我心软!你要罚就罚我,放过佢啦!”
她这突如其来的反抗,让整个会场瞬间噤声。
老太刚还悠然的表情骤然变得狠戾,她瞪大眼珠子:
“阿珍,你讲乜话?!你是说......阿妈我,罚得不对?”
陈珍在她母亲的逼视下瑟瑟发抖,但依旧没有让开。这沉默的反抗让老太突然暴怒。
“好!好!好!”老太连说三个好字,怒极反笑:“你咁中意替人受罚,我成全你!”
她猛地挥手,厉声道:
“把她们两个,一并处置!让她们分清楚,谁是真正为她们着想的阿妈!”
打手们一拥而上,场面顿时陷入混乱。
全场哗然中,满媛媛感到按着她的手有所松懈。她立马起身,猛扑向前,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你要罚就罚我吧!”
老太拧转身体,笑容阴冷:“罚你?要是将你罚坏了,你阿妈后悔了怎么办?”
满媛媛霎时愣住:“你......什么意思?周惠芳她人呢?”
老太捻着佛珠,笑容里带着一丝故作悲悯的凉意:“傻女,别找啦。你阿妈用你,抵了她欠下的债,这是你的造化。从今往后,你与我们才是至亲骨肉,至于她......与你尘缘已了,就当是,放彼此一条生路吧。”
满媛媛听了,浑身一僵,耳边嗡鸣。随后,痉挛一般瘫软了下去。
几人见了立马上前按住她。她跪趴在地上,喉咙里干呕着猛烈抽气。
老太无奈一叹,随即脸色骤然转冷,她指着地上崩溃的满媛媛和被压制的小玉,声音尖锐地对着全场宣布:
“都看清楚!这就是不听话,眷恋外界孽缘的下场!”
她走到小玉眼前,手里的佛珠一扬,几名打手便上前从小玉身上搜东西。
老太接过搜出来的照片,放在手里细细端详,随后像是十分愤恨的样子,叹道:“还留着这种‘业障’?难怪你心不净!”
随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亲手将照片伸向旁边的烛火。
眼看照片被燃起的火苗吞噬,卷曲、焦黑,化为灰烬。小玉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她用力挣脱束缚,猛地朝老太身上扑了过去。
两人一同重重摔在地上,佛珠四散崩落,发出噼啪的脆响。
“还给我——把我妈妈的照片还给我——!”
她骑在老太身上,双手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眼泪和怒吼混在一起,涕泗横流。
会场瞬间陷入混乱,人群像无头苍蝇般左右乱窜。
“反了!反了!”
“快拉开她!”
几人一拥而上,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癫狂的小玉从老太身上撕扯开来。她的手臂被反拧到背后,身体却仍在疯狂地挣扎。
老太头发散乱,禅服上满是灰尘,脖颈上赫然几道血痕。
“孽障!你这个天生的孽障!”她抚着脖子,声音因惊怒而尖锐走调,“给我好好管教她!”
眼看就要被拖走,小玉猛地抬脚一蹬,神龛里的那尊玉石神像连同燃着香火的铜制香炉,一齐翻倒下来。
香炉里的烛火和燃着的香柱滚落一地,瞬间点燃了垂落的,写满“家规”的黄色布幔和散落在地上的经书纸张。
火苗“轰”地一声窜起,迅速形成一道火帘,将小玉和老太与外面奔逃的人群隔绝开来。
“来啊!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火圈之内,小玉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她再次跳起来,和惊慌失措的老太撕打在一起。
满媛媛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她被奔逃的人流冲撞着,想要冲进去,却被炽热的火焰和浓烟一次次逼退,只能绝望地呼喊小玉的名字。
火势蔓延极快,浓烟滚滚。很快,火圈内撕打的动静渐渐小了,小玉和老太双双被浓烟呛得昏迷过去,倒在火海之中。
“小玉——!”
这时,陈珍冲上前,递给满媛媛一个浸满水的外套。两人蒙住头脸,一头扎进了火帘。
她屏住呼吸,在浓烟中摸索,终于触到了小玉的身体。随后咬紧牙关,拖着昏迷的小玉,踉跄着向外冲。
而陈家姐,也用尽全力,将昏迷不醒的老太从火场中背了出来。
满媛媛背着小玉,沿着狭窄的楼梯一路向下,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发出巨大的回响。身后的浓烟一直紧咬着她们不放。
“火!着火啦!快跑啊!”
刚冲出楼道,混乱的声浪便扑面而来。原本安静蛰伏在握手楼一个个小格子里的居民,全都涌了出来,惊慌失措地叫喊着,向村口的方向奔逃。
满媛媛逆着些许人流,却又融入了更大的人潮。她咬紧牙关,将下滑的小玉往上颠了颠,埋着头,跟随着求生的人流,奋力向前冲去。
远方传来了清晰而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亮。
逃至路口,满媛媛站直身体,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曾给她希望又让她绝望的地方。
然后转过身,背着依旧昏迷的小玉向前继续走去。
在她的前方,消防车刺眼的红灯正在不断闪烁。
11
“你是说,你是来这里找工,然后被骗了进去?”
“对。”
“没有什么人‘引荐’?”
“对。”
“你确定?”
“......”
“确定。”
-
小玉被送进了医院,陈老太及其党羽被一网打尽。满媛媛被民警送到一家小旅馆暂住。
-
“阿婆,麻烦你了。”
民警将满媛媛带到一家家庭旅馆,一位慈祥的阿婆正坐在柜台后看电视。
阿婆慢悠悠起身,笑着摇手,“唔麻烦,唔麻烦。”又关切道:“妹妹睇落好倦喔,食咗饭未啊?”
满媛媛没听懂,望向民警求助。民警笑着解释:“阿婆是在问你有没有吃饭。”
她努力扬起一个笑容,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红,只能飞快地低下头。
阿婆笑着拍她后背,自顾自地念叨着:“哎哟,我煲咗粥,一阵装碗过你。”
那掌心粗糙的温热,几乎让她的眼泪掉下来。
......
告别民警,趁阿婆去找房间钥匙,满媛媛来到楼下小卖部,用公用电话打通了远在东北的奶奶的手机。
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好像电话那头的人一直攥着手机在等。
“哎哟,媛儿啊!”奶奶的声音又急又哑,“你这孩子,这两天咋都打不通你电话?可急死我了!你搁那边......找工作还顺当不?钱够花不?南边儿天热,你身上起没起疙瘩?”
听着这一连串关心,满媛媛捏着电话听筒,努力压制了好半天胸中翻滚上来的酸涩。
“奶,我挺好的,”她顿了顿,将语气上扬好几个调:“工作也找到了,包吃包住!”
“那就好,那就好......哎!那么远,我也帮不到你啥......记得吃好喝好啊,可别为了节约钱委屈自己!有啥难处记得随时打家里的电话!”
“嗯......”
直到放下电话,她的眼泪才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刚埋头去擦,就听到收银台后传来一声小女孩撒娇的声音:
“妈——我可唔可以食个糖啊?”
“唔得,就快食饭啦。”
小女孩的嘴立刻扁了,整个世界仿佛都黯淡下来。
但下一秒,她妈妈整理完站起身,看了女儿一眼,像是很无奈地叹了口气:“真系怕咗你嘞。”
她这么说着,手却已经伸向糖罐,拿出了最漂亮的一支,利落地拆开糖纸。她将糖递到女儿嘴边,小女孩立刻笑得两眼弯弯:
“多谢妈咪!”
满媛媛鼻尖一酸,视线瞬间模糊。她立马从小卖部里埋头冲了出来。
屋外绵延多日的雨终于停了。
她抬起头,望向广州湿漉漉的夜色。
又伸出手,想要接住屋檐将落的最后一滴雨水。
它再也没有落下。
疑似全书最阴暗的一个过去篇。[摊手]
我认为算是最能体现这本书“母女关系”主题的一个篇章。(?) 秦满都需要在整个故事中放下关于母亲/过去的某种“执”,共同建立属于她们自己的新的家和未来。
下一章继续返回东北,展开一些“快意恩仇”的故事。也算是整本书的最后一部分了,新的坏女人BOSS即将登场。[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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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旧日:南方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