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深处,紫宸殿御香阁。
龙涎香在鎏金狻猊炉中静静焚烧,氤氲出沉静而威严的气息。
御案之上,除了堆积的奏章,还额外摆放了数十卷精心装裱的画轴。皇帝身着常服,靠在明黄软垫上,目光沉静地掠过摊开的几幅画卷。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王谨躬身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不时低声介绍着:“陛下,这幅是吏部尚书林大人家的千金,林柔儿,年方十五,性情柔婉,尤善琵琶。” 画中女子眉目温顺,低眉抚弦,确是我见犹怜。
皇帝未置可否,目光移向下一幅。
“这一幅。”王谨的声音略微提高,带着恰到好处的赞叹:“是礼部尚书方守仁大人家的嫡女方文君,年十六。此女乃永安城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尤以诗文见长,性情温婉端淑,风评极佳。” 画卷上的方文君,身着浅碧色衣裙,立于庭院玉兰树下,手持书卷,侧颜娴静,唇角含笑,将大家闺秀的风范展现得淋漓尽致。
皇帝的目光在此画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了些许。
王谨心领神会,又呈上另一卷:“此乃镇北侯嫡孙女,赵玉娥,将门虎女,性情爽利,骑射功夫了得。” 画中女子一身红色骑装,飒爽英姿,与之前几位风格迥异。
接着,他并未停下,而是又展开一幅。
画中女子气质娴雅端庄,眉目间透着沉稳与睿智。
“陛下,这一位是杜相家的千金,杜昭敏。年十八,才华横溢,性情端方,常随杜相夫人出入宫闱,协助处理些宗妇事务,连皇后娘娘都曾赞其有母仪之风。”王谨特意点出了皇后这句评价,分量不言而喻。
随后,他又连续点出几位名声在外的才女:“光禄寺卿家的孙女王知书,精于书画,其楷书颇有卫夫人之风。”
“太傅的外孙女,李静姝,博览群书,素有女学士之称。”
“国子监祭酒之女,周云裳,一曲《惊鸿》惊四座,舞姿堪称一绝。”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朝中的一股势力,一次潜在的联姻与权衡。皇帝静静听着,目光在方文君,赵玉娥以及杜昭敏的画像上多有流连,深邃难测。
“杜相家的女儿...竟已十八了?” 皇帝沉吟道,指尖在杜昭敏的画像边缘上轻轻一叩:“倒是,沉静大气。”
王谨窥探着圣意,小心应和道:“回陛下,杜小姐确比多数待选贵女年长两岁,然行事稳重,思虑周全,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皇帝未再深言,只淡淡道:“太子呢?”
“回陛下,太子殿下正在文华殿与几位讲读学士论史。”王谨连忙回答。
“将这些。” 皇帝抬手,虚指了一下那堆画卷:“稍后送至文华殿,让他也看看。不必催促,只让他闲暇时品评一二即可。”
“老奴遵旨。” 王谨躬身退下。
*
方府书房内已点起了灯,方守仁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份刚从书院送来的旬考评等册子,眉头微锁。
刘氏坐在下首的椅子上,手中虽捧着茶盏,目光却不时瞟向门口。
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方文君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她已换下学服,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家常襦裙,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对着父母盈盈一礼,全然不知自己又得挨一顿训。
“阿爹,阿娘。”
“嗯。” 方守仁放下册子,抬眼看她:“书院送来了旬考评等,诗文,经义仍是甲上,算学甲中,策论乙上,尚可。”
他手指在册子某一行敲了敲,沉声道:“只是这女红一课,洛女傅评了丙下,还备注需勤加练习?这是怎么回事?”
方文君心头一跳,面上却迅速浮起羞愧与懊恼,微微垂首道:“回阿爹,是女儿疏忽了。这两日偶感风寒,精神不济,穿针时总觉眼花,手上失了准头,让爹娘失望了。” 她说着,还适时地轻咳了两声,眼睫低垂,一副柔弱自责的模样。
刘氏立刻心疼起来,放下茶盏,嗔怪地看了方守仁一眼:“老爷,文君身子要紧,不过是一次女红没做好,何必如此苛责?洛女傅也说了,补上便是。”
她转向女儿,关切道:“可请郎中看过了?如今可大好了?”
“劳阿娘挂心,只是小恙,已然无碍了。” 方文君柔声应答,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方守仁脸色稍霁,但语气依旧严肃:“既如此,便罢了。只是需知,女子德言容功,缺一不可。尤其是当下....”
他话说到此处,有意停顿,目光深邃地看了女儿一眼:“更需精益求精,力求完美,不可授人以柄。”
“女儿明白,定当勤加练习,不会再让爹娘操心。” 方文君乖巧应下,心中却是一片苦涩。
方守仁这才微微颔首,又考较了她几句今日所学的经义,见她应答如流,见解也算得当,眉宇间的严肃终于化开些许。
“嗯,课业不可懈怠,但也需注意身子,去吧。”
“是,女儿告退。”
方文君再次行礼,缓缓退出了书房。直到转过回廊,确认父母再也看不见,她挺直的背脊才松弛下来。
每一次这般问询,都如同一次无声的较量,而她,必须永远是那个无可挑剔的方家大小姐。
廊外渐暗的天空,像极了四方天井,也像极了一只华美的金丝笼。
“小姐....”阿念从拐角小跑着过来,看着自家小姐眉宇间的倦色,笨笨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咱们回房吧。”
此时的另一边,姜长月正蹙着眉头抄写今日下发的《论语》惩戒。墨迹在纸上晕开,她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些圣贤文章上。目光不由自主地,一次次飘向墙角那杆雪色长枪。
月上中天,清辉洒满庭院。
小院里再次响起了凌厉的破空声,银色长枪在月光下划出凛冽的弧度,枪缨如雪,随着她的动作在夜色中翻飞。
待她收势停歇,抬手拭去额角的细汗时,却见杜忠不知何时已立在院门处。
“舅舅。”
姜长月立即收枪行礼:“可是阿月惊扰到您了?”
杜忠摇了摇头,缓步上前,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长枪。他腕势一沉,复现了她方才那式破浪中的僵硬之处。
“这一式,该是脚底发力,贯通于臂。”
他将长枪递回,声音沉稳:“你方才腰腹太过用力,失了劲道的连贯。”
姜长月握枪的手指微微收紧。
杜忠负着手沉默良久方道:“这些年,我从未苛求你什么。你母亲将你托付于我,只愿你平安喜乐。你应当明白,舅舅对你的要求,也仅限于顺遂无忧。只望你,莫要将前尘埋于心中....”
月光下,姜长月的唇抿成一条细线。
“后日......”
杜忠的声音放得极轻:“可要人陪着?”
这话,他每年都要问一句,然而每年都只得到了同一个答案,今年也不例外。
“不必。”姜长月声音低哑:“阿月自己去就好。”
杜忠深深看她一眼,终是颔首道:“早些歇息。”
直到舅舅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姜长月才缓缓松开紧握的长枪。
夜色渐深,小院中又响起了枪锋破空之声,一声接着一声,带起了些许凌冽的风,隔着几道墙,一条街,吹动了某个闺房里的烛火。
方文君正对着一方白绢,一针接一针地绣着那总也绣不好的缠枝莲。
阿念守在一旁,眉头越皱越紧。眼见自家小姐那葱段似的指尖又添了两个新鲜的小红点,她终于忍不住出声:“小姐,要不,还是让我来吧?就这一次。”
方文君摇了摇头,目光仍凝在针线上,声音里带着执拗:“你帮得了我一时,难道能次次都帮?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绢面:“看来,还真得在这女红上下功夫琢磨琢磨了。”
她忽然抬眼望向跳动的烛火,喃喃自语:“你说,那姜长月,平日里瞧着冷冰冰的,怎么偏偏对女红就那么得心应手?莫不是有什么独门诀窍....”话音未落,她手下又是一偏:“哎哟!”
阿念赶紧上前,用干净的细棉帕子小心按住她冒血珠的指尖,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我的好小姐,这针线活儿最讲究心静神凝。您这手里绣着花,心里却想着那姜小姐,针脚怎能不走样?”
她压低声音,继续道:“再不专心绣好,明日去见洛女傅,怕是又得用厚厚的脂粉遮这黑眼圈了。”
方文君望着绢布上那团愈发凌乱的丝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的指尖,终是泄气地趴在了案上:“人生....好难啊.....”
哀叹归哀叹,片刻后,她还是认命地直起身,重新拈起那根绣花针,对着烛光,小心翼翼地落下新的一针。
烛火燃至半夜,方文君才勉强将绣品绣得能入眼。
天光未亮,阿念便轻手轻脚地进入内室,果然见自家小姐还蜷在锦被里,睡得正沉,眼下两圈淡淡的青黑诉说着昨夜的辛苦。
“小姐,小姐,该起了....”阿念轻声唤着,心里想着今日需多用些脂粉才能遮掩住这疲惫的痕迹。
与此同时,杜府西院。
姜长月已在院中练完一套枪法,她收枪而立,望着天际泛起的鱼肚白,眼神清明,不见丝毫困倦。
当方家的马车和徒步的姜长月几乎同时抵达书院门口时,方文君正扶着阿念的手下车,不经意的一个哈欠打到一半,恰好对上姜长月望过来的平静目光。
方文君:“....”
她硬生生将后半截哈咽了回去,端出无可挑剔的温婉仪态,微微颔首示意。
姜长月目光在她脸上似乎多停留了一瞬,随即也点了下头,便率先转身走进了书院。
方文君暗暗松了口气,不多时,熟悉的铛铛声便在书院内回荡。
当闻曲太傅抱着一张古琴缓步走入时,众学女心中便已明了,今日是琴艺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