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地恋是一场漫长而淅沥的阴雨,偶尔热络就能升起太阳;但分手就是萧风凄怆的悍秋,落叶纷披,拂拭还满,只会通往寒冬。
万子星原以为分手跟异地恋也差不多,都经历过才懂:他在余情未了时再也不能联系那人,再也不能奢望那人也会思念他。某天梦里他回到高中时代,詹月和卜彗年坐在位置上晨读,万子星没找到贺语宙,正四处张望,男生从后面拱了他一下,坏笑着等他报复,他们一跑一追到了雅艺楼,默契地并肩而坐,看着画框般的窗外。
万子星醒来才知是假的,坐在朦胧的黑夜中,被胸口重重砸下的现实闷得喘不过气。他不敢承认,分手当天就后悔了。他想,要是贺语宙两边瞒得好,他装不知道得了,自尊比起伤心也没那么重要。
研究生宿舍是四人间,他怕自己影响到其他人,悄悄爬下楼梯来到走廊,可走廊也很憋闷,他又蹑手蹑脚出了宿舍楼,站在凉冽的冷空气里被蚊子叮得发痒,眼泪才收回去。他不知道要去哪儿,但想去很多地方,想把跟贺语宙走过的地方都去一遍。
天津的,北京的,还有他们梦过的澳洲……
万子星给自己列了个表,仿佛又有了生活动力,仓鼠一样存钱,策划这件事让他暂时忘掉悲切。
两年转瞬而过,细数来没有可圈可点的事,万子星拿到硕士毕业证和学位证都淡淡的,当成一个顺理成章的结果,也就无谓惊喜。成年后的世界平淡无奇,只有学业和就业的焦灼无限,快乐却很浅显,笑容只在皮肉上,笑过也就忘了。要不是有两张证书的安慰,万子星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收获。
毕业前,他就在校园招聘会上问了好几家企业,工资水平比天津高不少,但去除租房和生活成本,又回到解放前。他没信心留北京,打算回家,回去之前跟常纾聚了次餐。
万子星给她带了套桃胶补品,常纾请他在家吃火锅。合租室友也在,她很内向,只端着小碗涮菜、夹菜,有时帮常纾捞出来晾着,甜甜一笑。
常纾抱怨她的工作加班成便饭,最近出版社加了期刊,为了赶稿,经常一两点才从公司离开,眼底的乌青下不去,敷多贵的面膜都不顶用,大学养的白白净净的水光肌,上班熬成了黄脸婆。
常纾拉着嗓子说:“与其累死累活月入半狗,不如轻轻松松混个低保,我现在就是悔啊──!”
“要不你跟我一起回?”万子星笑了声,尚未被找工作痛打的他还笑得出来。
“不了。”常纾暼了眼室友,抿着小嘴坐起来,“我还是想在北京试试。”
女室友腼腆地笑,给她夹了好多涮羊肉,常纾全都呼噜噜划进小肚子。万子星看见她们这样相互支持,不禁想起许多往事,吃涮羊肉他得给贺语宙夹,因为大少爷总是吃人家夹给他的,看不出熟没熟,能把里面还是冰碴的肉丸和冬瓜捞出来,万子星给他夹,他还唠唠叨叨的,但那时拌嘴也高兴,不像现在有种平静的死感。
万子星离开她的合租屋,常纾和室友一直送到楼下,万子星转头说“别送了”,兀然看到女生紧紧牵着的双手,万子星愣住了,眼神迅速提上来看姐姐。
常纾“嘿嘿”笑了两声,“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但是吧,怂了。欧托托,我的归宿跟常人不一样,当初真不该骂你,对不起哈。”
“没关系,我受得了。”万子星惨淡地笑了下。
“哈哈哈……爸妈应该接受不了,所以我还没勇气跟他们说,你先保密。”常纾晃了晃他的胳膊。
“嗯,听你的。”万子星拖着行李往前走,滚轮磷磷地摩挲地面,背后常纾又追上来咬耳朵,“欧托托,你也要重新开始,喜欢同性也没关系,去爱吧!”
常纾抡圆胳膊,在头顶比了个大大的心,“像不曾受过伤害一样。”
去爱吧。
说来简单。但爱不是水龙头,一拧就出水,不用就关停,它天生有自由的灵魂,来去随心所欲,万子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选中,又在什么时候被抛弃。跟贺语宙分手后,万子星可能被对方强大的恨意诅咒了,不想看任何人。除了一场长达七年的恋爱,就是两年空窗,单身惯了,眼里更没人。虽然在北京这样的超一线城市,也跟独居深山老林的禅院没区别。
爱了七年有始无终,至今回想都心有戚戚焉。
万子星从研究生最后阶段就开始投简历,先是找了个北京的体育器械公司实习,工资还不错,毕业时往天津投简历却经受一天一地的落差。天津与他专业对口的工作不多,即使有,工资水平也很难让他满意,千挑万选最后接受的offer竟然是贝赛斯。
当年上不起国际学校的男孩,当了国际学校的体育老师。
第一堂课,他检查队列,队首男生并不高大,他却仿佛看到一个异常高大的影子,桀骜不驯,年轻气焰。他晚到了八年,影子早已被随后赶来的时光冲淡。他们错过了。
万子星长相出类拔萃,校长招人时就考虑到他可能带来的问题,让他教男生,但他的大名很快传遍全校,不是他班上的女生也悄悄议论他,胆大的甚至递出一封信,想认他做“知心大哥哥”。
万子星面无表情地说:“我是你们的老师,念你们是初犯,仅作口头教育,谁如果不尊重老师,我就请你们家长过来谈谈。”
怀着绮丽憧憬最后就领一句“请家长”警告,情书纷纷阵亡在垃圾箱,不久,谁也不再招惹那个不解风情的体育老师。
国际学校的学子非富即贵,生来带着立于高山之巅的傲气,目空一切常有为之,对比下来,万子星觉得他认识那人比这帮小屁孩好得多、善得多,虽然讲究物质享受,但从未以此凌人。
搭班的数学老师是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教师,他教过贺天骄、贺语宙兄弟俩,跟万子星感叹:“贺天骄就很聪明,贺语宙更是,怎么会有这么优秀的兄弟俩?啧啧啧,不过贺语宙挺别扭的,他在这边没学多长时间就退学了,最后考哪了?”
万子星勾着唇角说:“他去清华了。”
数学老师更惊讶,“他没出国?这里的孩子十之**都是直接出国的,他居然参加高考了,不过他那样的人做什么都会出色的。”
“是啊,我唯一见过的不是书面上的'天才'。”万子星微微笑着,侧过眼看窗外照得闪闪发亮的树叶,他的青春里有过相同盛景,导致他睹物思人,偶尔怀疑自己到底站在哪重时空。
暑假开始了,喜气洋溢的孩子们关上门,三五成群地结伴放学,聊放假去哪玩,毕业生稍显稳重,他们离开教室再也不会回返,正依依惜别。万子星等他们散净,一一检查教室的电器,空荡荡的教室让他想起(2)班,想起雅艺楼那个特殊而隐蔽的地方,但所有记忆洇了水,模模糊糊,化为毛绒绒的一团乱絮。
他把门关上,把十几岁的自己封存在唯有自己缅怀的地方。
时间那么汹涌,黑压压漫成一片,万子星被生活流推着前进,年少的雄心渐渐泯于潮起的泡沫。
万嵩的脑梗再次发作,万子星把他送到医院抢救,在ICU照顾了四天,脑梗二次发作,医生如实告诉他,就算抢救大概率还会复发,离不开重症病房。而ICU一天一万多的费用,万子星也撑不了多久,他打电话和常青商议,最后在放弃治疗同意书上签了字。
常青通过电话安慰儿子几句,放下手机时心中却淡淡的,她的恨是在自己研究未来的出路中逐渐消失的,爱更是早倾注给儿子,那人死去令她如释重负,抱起年纪大不爱动的小三喂了个鸡肉罐。
万子星在单位认识了新朋友,一个早他两年进学校的生物老师,他们都喜欢踢球,放学后经常约着组队。世界杯在卡塔尔举办那年,他们工作上脱不开身,就约晚上一起看比赛。
生物老师姓贾,不仅足球,篮球、棒球、排球都会一点,长年健身,个子比万子星矮两公分,体格却比万子星健壮。一次盘带发生冲撞,摔在万子星身上,像头小公牛般有劲,给万子星撞得半天起不来。
贾老师连声道歉,并把人扶起,万子星虽然疼得伤处都变青紫色,也还是说没事。第二天,他为赔罪,邀请万子星去家里做客,万子星知道自己的性取向,应该谨守男德,就没答应。
贾老师很遗憾:“我自己住,大部分时候挺希望来个朋友的,我厨艺还行,你想不想尝尝?”
万子星婉言拒绝:“家里做饭了。”
“那……明天?”固执的男人似乎一定要得到确切的答案,万子星糊弄不过去,干脆明说了,“我是弯的。”
这么多年,他早就能对自己的特殊之处坦然待之,他不能坦然的,只是那个人离开,准确的说,是他推开了那人。
有些男的一听这点就避而远之了,贾老师的反应却不同寻常,“我知道自己不会感觉错,你身上有那种吸引我的气质。子星,我也是,这没有错。”
“你考不考虑跟我交往看看。”
万子星清楚自己看着一个人时,最想看到的是谁,虽然这双瞳孔里也有自己,却和令他心动的美景完全不同。
第一次心动太过震撼,万子星始终忘不了——那种把全宇宙放入心间的盛大和独享所有星系的满足。
夕暮照晚,流岚丹霞,万子星跟贾老师道了别。
攒了两年的工资,妈妈劝万子星买辆车,他口头应承,私下却浏览了不少澳大利亚的旅行团──这是他温习上段恋情时唯一没到达的地方,他牢牢记着的。
澳洲的碧海云天,澳洲的空旷袤远,原本和他一生都不相关。但那个人遥远的存在,让他把视线投向8836公里外的南半球,也让他把心放入无垠而安定的星空宇宙。
他总可以做个过路者,哪怕只参与那份精彩一秒钟。
办签证过了九九八十一难,第一次坐飞机还不知道要过安检和海关,最终在导游帮助下,万子星拖着旅行箱,背着斜挎包,顶着经济舱让他辗转反侧的黑眼圈,站在悉尼金斯福德·史密斯机场。
阳光透射晕轮,在他聚焦时眩目。
悉尼有歌剧院,有号称世界第一单孔拱桥的港湾大桥,有那个人呼吸过的空气。万子星终于走到悉尼大学,从高中以来的每个日日夜夜,这座学府都成了他思念的陌生故土,原来它是这个样子。没有他想象的金碧辉煌,更像是童话里的城堡园林,偶有学子铺了地毯在阴凉的草坪处野餐,也有许多游客像他一样慕名而来,打卡拍照。悉尼大学一概接受人们的流连、赏玩、仰慕、离开,繁星纵变,它仍无言,守护永恒智慧。
这所学校是贺语宙告诉万子星的,校训打动了偏爱物理天文学的人,让贺语宙当成第一目标。
万子星捡了朵落花,带着许多许多歆羡离开了,他很确定再也不会回来。
每到一个地方,万子星就拍一张贺语宙发在朋友圈里的图片,一样角度的歌剧院、一样角度的港湾大桥、一样的悉尼大学校徽。让两个迥异的星球短暂地建立磁场链接,同频共振。
导游笑着指他带来的相册,那是万子星打印的贺语宙的朋友圈,异地恋时他靠这些撑过来,分手时也是。
“你来过一次?”
万子星没有说谎:“梦里来过。”
“梦里去过企鹅岛吗?”
企鹅岛是下午的景点。
“没有。”万子星想了想,贺语宙好像没发过这个地方。
“企鹅岛一定会让你难忘的!”导游颇有信心,然后提醒所有游客穿外套,他们在海边下车。
天空乌云密布,厚重的云朵比油画里坠得更沉,万子星刚一离开大巴就被狂风扯得脸疼,他戴上兜帽,顺着木道走,导游说在这里等到夜幕降临可以看见企鹅归巢。
海浪以潮水作时钟,蜿蜒的沙岸就是历尽千年的表盘,游人的喧闹渐渐把时间的表针拨过去。突然眼尖的喊了一声,所有人霎时安静。
巢穴里的留守儿童鹅出来等候爸妈,雏鸟甩了甩脑袋,圆鼓鼓的小身一起一伏,扁扁的翅在他清理羽毛时拍在肚皮上。有一个巢穴甚至钻出三只小鹅,有只特别顽皮的,总要溜到别的巢穴打架,追着别的鹅爸鹅妈要吃的。
涨潮了,小蓝企鹅踩着两片三瓣小脚,撑着他那吃饱了的白肚儿,一扭一扭地走回来。它们每天泅游千里,穿过岩石堆,为了躲避天敌随着星辰回家。
墨西哥湾原油泄露曾给南太平洋的小蓝企鹅带来濒危之灾,鹅口骤减,经过环保主义协会的治理,它们又重新恢复,这个岛还叫做海豹岩,每年九月份海豹到这里觅食,小蓝企鹅也在供养食物链
的上一级。
自然之中,冥冥万物为了求生都是很辛苦的。遗憾、痛苦、挣扎并不能改变世事,要蜷曲自己的形状,接受有的东西望尘莫及,有的人高不可攀。
万子星激动之后仿佛也平静放下,能去过自己的人生了。
登机之前,他给贾老师发微信。
参宿四:我刚旅游回来,你能到大兴机场接我吗?
几乎是发送的同时,头上的名字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贾老师情绪稳定,不乱发脾气,又是同事,也算知根知底。
野马:哪个航班?
万子星输入航班号,犹豫了一会儿才按到发送键。
野马:我在到达大厅等你。
参宿四:我给你买了个礼物,要剧透吗?
野马:要!
万子星给手里的钥匙扣拍了张照片,浅驼绒色的倒桃心臀状物,让人看着很想捏捏。
野马:这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吗?你去澳大利亚了?
参宿四:Yes.
万子星坐在飞机上,手机开了飞行模式,玻璃窗外的景物迅速倒退,呼啸的抬升将他陡地带上云端。
还未被白云覆盖的青草地黄耕地,夹着蓬勃的树木、仿若静止的车群,万子星跟幻影里十七岁到二十三岁的青年一一告别,以欢笑,以眼泪。
来时晴煦,去时暖,他和贺语宙之间自始至终纯粹,只是有点点遗憾,那并不能怪罪谁。
爱因斯坦在相对论中预言,巨大天体的引力可以弯曲光线。当遥远星系的光线经过一个更近的大质量星系时,该光线即被扭曲,形成一个环状图像。这就是“爱因斯坦环”。
──我曾拥有你的光环,那是我最美好的时光。但人不能活在过去的美好里,这次是真的分手。我祝福你,永远盼望你好。
万子星推着行李箱走出海关,看到一个敦实的小胖子,挥着有力的臂膀快步跑过来帮他拿东西,脸上的笑容真诚甚至憨傻,感染了万子星。
贾老师高兴地说个没完,“坐了十小时飞机,累不累?我在家煲着汤呢,给你补补,澳大利亚吃得习惯吗?”
“帝王蟹和大龙虾很好吃,还有这个盐醋薯片。”
万子星递给他自己拆开吃了一半的薯片,贾老师放进嘴里,表情融合了七窍生烟、意想不到和回味无穷,他大笑说:“哇!还挺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