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贺语宙还是食言了。
他的合作出现问题,资金迟迟收不回来,后续的生意受到影响。贺君博明哲保身,更不会在此时把业务给他。如果他不能顺利渡过难关,得不到贺君博的认可,就无法分到庚遥的分部,那么喻涵惜失去的财产只能吃哑巴亏。
这是他的关键期。
万子星安慰他不要急,而且自己这边忙,就算买了票也过不去──因为万嵩脑梗,他明智地选在万子星放寒假时梗,没怎么受过惠却的儿子一连陪床了半个月。
常青心疼儿子,在他同学聚会时把他赶出去参加,请了一天护工。
大学聚会在拍毕业照散伙那天,这次利用假期见面的是高中同学。詹月和刘思齐办的,来了大约一半的同学,有的从国外回来,有的要去国外,世界在人群顺流逆流中立体循环。
一个女生坐到万子星身边,问他贺语宙怎么没来,万子星说他忙着留学和创业,那女生笑了笑,想说什么,还是咽回嘴边。她当年没敢说,时过境迁,也就无从说起。爱恋像那一时的泡沫,假设被海水冲破,被烈阳晒干,也就消泯于世,不再重生第二次。
万子星想,自己等太久也会晒干的。
人群沸腾,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没了遮拦,他们分享四年来遇见的傻逼人傻逼事,末了也嘲笑自己傻逼,说出来后感觉不过尔尔,没必要占据自己那么多惆怅。虽然出了这个门,他们还是得面对生活塞入肺腑的毒气。
詹月头发留长,做了近视手术,再也不用戴眼镜,变得温婉干练。万子星问她有没有跟卜彗年告白,她愣了一瞬,仿佛谈起的是让她没印象的陈年往事,笑了下,“那已经是我的高中时代了,我交了别的男朋友,不过毕业也分手了。”她又问:“你跟贺语宙还在一起吗?”
万子星也不必瞒着,轻轻“嗯”了一声,詹月畅然道:“等喝你俩喜酒啊。”
万子星看向远处的灯光,淡然道:“八字还没一撇。”
詹月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只要感情在就很快。”
万子星揣着口袋问:“你在上海定居了?”
詹月努了下嘴,“工作在那边,上海的经济压力大,我还不敢说留得住。”
“你的话一定没问题。”万子星跟她走到分别的路口,“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老朋友!”川流不息的条条大路,他们挥手,消失在自己那条有去无回的单行路上。
万子星掏出手机看时间,才发现漏接了七条来电,都来自贺语宙。饭店的环境太嘈杂,他没听见。
万子星打回去,这次改成贺语宙不接了,上了微信才发现有留言。
熵减奇迹:我明天下午到北京,飞机上。
熵减奇迹:跟我妈。
贺语宙突然回来,要见也不难,万子星提前回学校就行,但他后面几天要去医院陪床。
光锥之内:我不一定回得去,你去北京干什么?
大概跟他的公司有关。
万子星第二天陪床时接到电话往病房外走,站在走廊说话,“下飞机了?”
贺语宙的声音气喘吁吁,“我知道公司的问题在哪了,宋念那狗腿子想威胁我!他……他他,吃里扒外。我妈说北京有她闺蜜,带我来这边疏通关系。顺利的话,五六天完事。”
万子星听他洋洋洒洒讲一堆,问:“不顺利怎么办?”
贺语宙噎了声,黑着脸说:“不顺利就得把我妈嫁妆全赔进去,我还得卖身给资本家打工!”
“一定成一定成。”万子星后悔自己多问这嘴。
贺语宙扭头回答喻涵惜“给你的小星打”,然后声音又贴近话筒说,“兴奋得坐不住了吧?是不是想立刻见到我?”
万子星不想被他轻而易举说中,“我忙呢,回不去。”
但他脑子里飞速计算万嵩出院的日子。这是贺语宙两年来唯一一次回国,错过不知什么时候才见得上面,他急于知道他们之间是否还坚牢,所以装了半天酷又低下姿态问:“你能呆多久?”
贺语宙被他最终暴露出的在意逗笑了,“十天。”但说完吝啬的数字,他也觉得两人之间有点悲哀。事情如果解决不了,十天都不够,哪还有时间见面。
万嵩能在那之前出院,于是万子星定了回北京的车票。万嵩想跟儿子拉近感情,问他课业紧不紧张,对口工作是什么,希望他逢年过节来看看爸爸,还旁敲侧击地问这些年常青有没有人。
最后这个问题彻底把万子星惹恼了,“爸,人得讲点体面,你还要管妈的私事吗?”
万嵩悻悻地住了口,摸索床单给自己铺好,眼角跳了跳望向窗外。万子星继续说:“我反而希望妈能找一个对她好的,免得她为不值得的人伤心。你生了我,小时候带过我,我欠你的;但是妈不欠你的!”
当天医生没什么吩咐,万子星给他擦洗完,早早回家收拾东西。
小三成长大猫,不似儿时活泼好动,趴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衣服叠进箱子,有时碰到她喜欢的,伸过来嗅一嗅,跟万子星玩一会儿。她的三个儿女,有一只送了邻居,两个跟在她身边,还是憨态可掬的模样,在屋子里追逐来去只闪过影子的,是他俩。
常青剪辑完视频,出屋倒了杯水,看万子星打包行李,“这么快回去?”
万子星不敢说为了谁,推说导师有任务给他,开学做来不及。常青提醒他收进几样必需品,忽而端着手臂问:“你爸跟你提过户的事了吗?”
万嵩没提过,万子星也没问过。他尚年轻,觉得钱财资产要靠自己闯荡打拼,而非向病榻上的老人伸手。
常青噙着一丝冷笑,露出不满之色,“跟亲生儿子也这么算计,星星,他不提你提,你问他什么时候过户,你再有两年就毕业结婚了,房子落实还能装修。”
“妈,”万子星的声音里带着无奈,“他都那样,你就别逼他了。他爱给不给,找到工作我可以出去租房住。”
“你真是不当家!”常青长出一口气,语气带着多年来少见的辛辣,“你以为工作租房那么容易?你看小纾,北京是地方好、机会多,可她到手工资扣除五险一金和房租、煤水电、交通费还剩多少?一年才攒多钱?结婚生子,手里没十几万怎么踏实?”
“我也不是非要结婚生子……”万子星嗫嚅道,他知道此话必招致母亲的嫌怨,但想到可能的未来,又需在此处设一铺垫。
果然常青气势汹汹放下手机,走到他面前,疾言厉色道:“星星,唯独这件事不可以!你别想!”
万子星垂头沉默,手里的东西不知该拿还是放,该带走还是留。他家这一关,铁索桥寒,比他想的难过得多。
常青一沾到万嵩的事,会不由自主地带出很多阴暗情绪,训完万子星,理了理鬓角的头发,那已经透出一片芦苇的花白了,“你不敢说,我跟他说!”
“算了,妈。”
万子星的话她听不进去,眉毛挑得高高的,反身问道:“算了,凭什么算了?他能算了,我这些年算什么?”她拨通号码,把自己关进次卧的小房间,语气激烈地质问万嵩。
这一幕就像小学时他们俩吵架一样,虽然过去很久,回想起来也很熟悉。万子星透了口气,把剩下的东西横七竖八摆进去,也无心管整不整齐。然后他走到楼下,帮舅妈看店。
半小时后,常青下到楼梯中央,脸色苍白,显然经历过一场鏖战,“你爸约你明天过户。”她撂下这句话,幽幽隐匿在楼上。
沈媛望着楼上消失的影子,向万子星苦笑,“妈妈是为了你啊,撑着跟你爸二十年不离婚,还能图什么?子星,不要觉得妈妈不好。”
她说得万子星眼前弥漫酸胀的水雾,儿子上楼走到次卧门口,常青倒在床上,长发盖住脸,仿佛拼杀归来浴血休息的女将,疲惫不堪。万子星倒了杯水,坐在她床边的地毯上,万子星说让他爸把房产名字改成他们夫妻的,他可以自己挣。
常青马上弹起来,头发披散着尖声问:“我要房子有什么用?我还要跟那个老不死的绑在一起吗?房子是给你的,他们家财产本来就该给你!”常青不解恨,扇了他一巴掌,半杯水打翻撒湿了他。
“我不想要他的东西,但他应该补偿你。”万子星把水放在床头柜上,抽了张纸擦,擦不干净的,等水干透就好。
“不要?他是你爸爸,二十多年来没付出过,现在儿子长大,快结婚了,他有房为什么不传给你?”常青一气儿发泄完,淡声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过得好就行。明天,早点去。”
她说完,翻身朝里,像要睡觉,但是呼吸的节奏很快,快得排山倒海。窗外的日光并不炽盛,但也撑起了青天白日,等太阳落下,就是无垠的黑暗。母亲任劳任怨地为他撑起前半生,让他不至于粉身碎骨在长夜里,她争取的权力也不是为自己。
万嵩可怜,母亲不更可怜?纵使可怜也好好履行了母亲的职责,不惜让当年温婉如水的美人变得面目可憎。
第二天,万子星跟万嵩办了过户,拿到一本红封面的不动产权证,60平米的房子归他单独所有。他把房本拿回家,常青的眉目才舒展,这些年的怅恨在她眼前一一闪过,从今时起被她彻底遗忘。常青找了个时间跟万子星单独说,“现在你有房子了,妈妈给你留10万,作为你走向社会、成立小家的基金。这些年你住舅舅家,我也住舅舅家,我想把剩下的钱交给你舅舅买房,他也能宽裕些。舅舅和姐姐是我们一家人,我们永远相互扶持。”
“妈,你手里有钱吗?”
常青微微一笑,唇边的纹络扩开,美丽被岁月的风霜洗礼,挺过来绽放到和平时代,她慈祥地说:“还有两万,应付平时的花销和看病也差不多,只要身体健康,你过得好,就是我最大的财富。”
万子星笑了,扬声问,“我还有钱,买点螃蟹回家吗?”
“螃蟹不到季节,”但常青说完,沉头笑道,“买点吧,赶你在家能吃。”
万子星拎着螃蟹回家就钻进厨房,清水洗过几遍,就和沈媛一只一只放进锅里,螃蟹没有屈服,四处爬窜,两人笑闹闹地抓,抓进一个赶紧用锅盖压上。端上桌,佐以醋蒜,尤为美味,四人大快朵颐。
常青说还想跟他们夫妻一起住,但要一个单独的房间,也给常纾布置一个单人间。沈媛觉得两室应该够了,只要房间面积大一些,客厅大一些。常纾就把存折拿出来,“加上这些应该可以买个三室。”
“啊──”沈媛看着数字,深吸口气,情不自禁地捂住嘴,然后看向常威,又看向万子星,惊叫道,“你跟子星商量过没有?子星以后也要用钱啊……”
常青看向自己儿子,觉得事事都安排妥当了,舒心地笑道:“星星的人生,就让他自己奋斗吧。有了他爸的房子,我给他10万,也算有了底,不行就回来。”
“天啊老公──”沈媛喜笑颜开,像个孩子。
但常威怕妹妹的举动冒失不顾后,叮嘱她手里必须攥紧钱,常青端着螃蟹壳,笑道:“我想蹭哥哥嫂子的家。”
“说哪儿的话,”沈媛摆手笑道,“以后小纾、子星都去建设小家,就我们几个做伴。你哥啊,没意思,不爱看电影。小姑,咱俩去看!”
常青一口答应,用螃蟹腿蘸醋的手顿住了,“这就是你想做的?”
“诶,对啊!”沈媛恍然想到,“我可以看电影,写影评。”
可喜可贺,他们每个人都找到了归属。
常威笑到咳嗽,“你们一个做自媒体,一个做影评人,回头给水果店打打广告。”
万子星一边给猫主子们做饭,一边说道:“舅舅,你可以开网店卖水果。”
“想过想过,”常威直摇头,但说起风云岁月毫不谦虚,“光是水果和水果捞配送就够忙的,我老喽,没精力。要是年轻二十岁,哼,我早成水果国王了,让每个知道天津的人都吃上我的水果。”
“哈哈哈哈。”一屋子连猫都开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