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东边泛起鱼肚白,慕容盛慢条斯理地理好衣襟,转头一看,慕容奇还趴地上,一动不动。
跟死了一样。
慕容盛本不想管他,可临走了,看见他那张和桓王过分相似的脸,又想起他之前问自己讨要铁器的请求,深呼吸几口,还是蹲下身,碰碰他的脸。
“你再不起来,就要被别人看到了。”
“……”
“你想要全龙城的人知道,昨天夜里你被我、了吗?”
这么有侮辱性的话语,换做先前,慕容奇早跳起来继续与他大战三百回合了。
但眼下的太原王,状态实在反常。
慕容奇依旧没有反应。
慕容盛才发觉他脸上不正常的红晕,伸出一只手,搭上其额头。
果不其然,滚滚烫,燥热得跟城中土地如出一辙。
视线滑到墙上。
昨夜的“到此一游”四个大字尚还清晰,上面仿佛还能反常地升腾起晦昧潮气。
他喉结微动,片刻后,抱起慕容奇,扬长而去。
平时张扬舞爪的慕容奇,睡着了倒格外安静,呼吸轻缓而绵长。
慕容盛在榻边看了他一会,又不自觉将他幻视成桓王。
——如果桓王还活着,大概就和此人安静时一个样吧?
可惜,慕容奇睡醒后,第一反应就是反手拿起床边药碗,狠狠砸向旁边的慕容盛。
慕容盛反应快,躲闪及时,否则,定要皮开肉绽。
药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刚凉好的药流了一地,苦涩的气息编织起一张大网。
“、拔了就不认人?”
慕容盛冷冷一勾唇,蹲下身,指尖轻轻滑过那些汤药:“昨晚不是还说爽。”
“那是你逼我的!”慕容奇还发着烧,脑子转得比平常慢,顿了一会,才发觉不妥:“不对,我昨天晚上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慕容盛不由分说,将浸满药汁的手指探入他口中。又在他牙齿即将用力咬下的前一刻,敏锐抽回。
慕容奇咬了个空,坐在塌上,怒目而视。
慕容盛命人端来一碗新的汤药。
“喝了。”
“你以为我会喝?”
“你以为你有拒绝的资格?”
慕容盛单腿跪上睡榻,俯身弯腰,一手捏住慕容奇的下巴,另一手拿碗,将整碗苦涩汤药一口气全给灌下去。
“你都、过我两次了,该答应我的要求了。”
喝完药,慕容奇狠狠一擦嘴。
慕容盛还是那句话:“你为什么要铁器?”
慕容奇不屑:“我也没问你为什么要对着我祖父的亲笔信、、。”
慕容盛不语。
慕容奇从塌上坐起:“话说,你有没有对我父王、、过?我父王跟桓王的关系可比我更亲。”
慕容盛皱起眉头:“你就这么说你爹?”
“反正我跟他又不熟。”慕容奇无所谓道:“他最喜欢的儿子死在秦国了,我不过是他后来生的替代品。”
刚好下人送药进来时还附带了一包糖,慕容盛随手拆出一颗,塞进他口中。
“这么说来,你跟你爹关系并不好?”
“我对他印象都不深了,他也从来没照顾过我,连糖都没给我买过一次。”
慕容奇嚼着嘴里的糖果。
“他不管你,你就没想过主动去和他熟悉熟悉?”
“我为什么要主动和他熟悉?”
慕容奇不以为然:“他喜欢他去世的夫人,喜欢那些我连面都没见过的哥哥,那就让他喜欢好了,我眼不见心不烦。情这种东西,靠求能求得到?”
慕容盛脸色一僵,想起来自己对桓王的感情。
“别说我爹了,你呢?”
“我?”
“嗯哼。”
见慕容奇吃得香,慕容盛给自己也拆了颗糖:“我在长安出生,有记忆起,父皇就扔下我们,跟皇祖父去关东复国了。我带弟弟们四处避祸逃难,今天这边清除异己明天那边斩草除根,永远没有片刻的安定。实不相瞒,我早做好了随时去死的准备。”
提及童年往事,嘴里的那一颗糖果,硬是没有咀嚼出任何滋味。
“这么说来,你爹对你也不好。”慕容奇道:“那他死了,你还回来给他奔丧?”
这话直刺慕容盛眼下最敏感的那根神经,眼皮狠狠一跳,道:“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父皇。”
慕容奇像小猫一样抬脸。
“干什么?”
“这糖好甜,我还要。”
“……”
慕容奇是兰汗的外孙。听说外孙生病,兰汗自然要亲自前来探望。
甚至在慕容奇病好之后,还设下家宴,给他滋补压惊。
慕容盛跟兰杳到的时候,正好听见兰汗在教育慕容奇:“你也大了,怎么这么不关爱自己的身体?连为什么会发热都不知道?”
慕容奇向正在落座的慕容盛飞去一记眼刀,眼中意味近乎挑衅。
他口中语气倒天衣无缝,说谢谢外公关心,自己下次会注意。
慕容盛镇定自若地同岳父等兰氏族人问好。
慕容盛今晚喝了不少,酒过三巡,他起身去如厕。
慕容奇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茅房。
慕容盛忽发现慕容奇在对自己坏笑。
“、、又痒了吗?”——一句脏话还没出口,慕容奇冷不丁凑近,沾染果酒的香甜气息喷洒在他耳际。
“兰汗想杀你,你知不知道?”
慕容盛周身一颤:“你怎么知道?”
“我先前听他说的。”慕容奇嘴角始终挂笑,一副非常期待的模样:“毕竟你的他女婿,他还在犹豫,但心思肯定是动了。”
诚然,兰汗犯下弑君这等滔天大罪,也就是现在大燕在内忧外患下乱成一锅粥,没人治罪而已。
自己作为先帝长子,对他来说,始终是个不得不除的祸害。
——要赶快逃离龙城避祸吗?
慕容盛陷入沉思。
那边,慕容奇解决完,还在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充:“先帝也是死在他刀下,他非但没有悔过,反而还准备对你痛下杀手。从你成亲到现在,应该没有得罪过他吧?嘶,应该是非但没有得罪,还对他像对父亲那样恭敬,这就是他对你的回报吗?”
慕容奇每说一个字,慕容盛的嘴角就沉下去一分。
兰汗果然要杀自己。
兰汗是自己的岳父。他的女儿、是自己的枕边人。
连他也要杀自己。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是值得相信的?
席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慕容盛回来见兰汗的哥哥兰提不知说到什么,竟拿起酒杯泼了兰汗一身,随后,兰杳急匆匆跑过去:“父亲三思……道运他对我极好!真的极好!他没有……”
话音至此,瞥见慕容盛的到来,急忙收住。
“你这好女婿,敢对你女儿不好吗?”兰提喝得醉醺醺的,酒气冲天。
慕容盛在心里冷笑。
他也顺势拿过自己案上的酒盏,里面的酒水尚有余温。
“您放心,既然我已跟阿杳成婚,我一定好好待她。”
慕容盛微微笑着,对着一把白胡子的兰汗,一掀衣摆,跪了下去。
“何况,现在我父皇已经不在了……我的身边,也只剩下您一个父亲了。我还得感谢父亲大人您当年愿意把阿杳嫁给我,不嫌弃我庶出的身份。”
他这几句话,说得极为情真意切,看向兰杳时,眼中深情真真切切,似乎能融化世间一切冰川。
兰汗正在倒酒的手一顿,显然是被“父亲大人”这个称谓触动。
慕容奇看着上一刻气到连话都说不出的慕容盛,这一刻又面对杀父仇人双膝下跪,毕恭毕敬地管对方叫父亲,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感觉。
于是,他悄悄将手伸出了衣摆之外。
一点点,极难察觉,仿佛是想和什么人牵一下手,又仿佛只是随意的放置。
慕容盛起身时,趁宫女们过来添酒奏乐的空挡,抓到了慕容奇的手。
用力地捏了一下,一下就放开。
被进进出出的杂乱人群掩饰得很好。
掌心相触的瞬间,慕容奇脸上闪过一抹惊异,感到除了、、之外,这一刻,两人还有另外的某样东西连在了一起。
“为什么帮我?”
家宴散席,慕容盛叫住慕容奇。
“你一定要问为什么吗?”
“我想知道。”
慕容奇看着他,略一挑眉:“因为我是你一直肖想的太原桓王的孙子。”
“……”
“我祖父桓王辅佐大燕三代,我父王是成武帝再造大燕的开国功臣,历幽帝,成武帝两代,披肝沥胆,肝脑涂地。你说,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慕容氏的江山天下,被姓兰的抢走?”
灯火灼灼,眼前人双眼亦灼灼,金眸中似有烈火燃烧,绚烂无比。
“你也不用装了,”片刻后,慕容奇又道:“你明知兰汗想杀你,依然选择孤身一人留在龙城,说明——你也是想杀兰汗的,对吧?”
慕容盛终于不再掩饰:“不错。”
“那就让你在城外的部队给我找来足够的铁器,我出城后就地拉起一支队伍,我们里应外合。”
在这一刻,慕容盛久违地感到:慕容奇身上,应该确有一点桓王的影子。
桓王和皇祖父当年也曾携手为大燕拓土开疆,威震天下,几十载春秋簌簌流过,现在,该轮到他们了。
把慕容奇拉去偏殿、的时候,慕容盛破天荒地温柔下来:“我在城外的部队暂时不能为你所用,你要一个人拉起一支队伍,从军费后勤到临阵指挥,你确定你可以?”
慕容奇眨眨眼睛:“当然。一支队伍而已,非常简单。”
结束的前一刻,慕容盛神经最紧绷的时刻,他死死抓住慕容奇的手腕,眼眶近乎渗血:“来日扳倒兰汗,我叫你回来,你会回来的罢?”
慕容奇说当然:“说到做到。”
随后,慕容奇用两人的、、,再次恶劣地在干涸的宫殿墙上,写下四个大字——
“到此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