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山刚下了学便匆匆赶回了府中,生怕那只小狗崽在这三九寒丢了性命。
今日又下了大雪,鞋袜浸湿在泥泞的雪地里,亭山叹了口气,他院儿里的下人前两日染了风寒歇息去了,这会子院儿里只剩下他一个,他只好先找出扫帚来,把门口的雪铲成堆堆在一旁,做完这一切才搓了搓冻红的手,一路小跑回了里屋。
“我们小黄真是顽强哦,”见小狗崽正老老实实地蜷缩在被窝里,他笑着弄了一点米糊,小心地往它嘴里喂,“你也不想死对不对。”
这只小黄狗是他三日前在院后干枯的竹林里捡到的,刚发现它时它正奄奄一息地趴在枯叶里,整个身体都冻僵了,亭山立刻脱下外衫包裹住它,把它带回了府里烤火,这才救下了它的一条小命。
“慢点吃,别急。”
他温和地一下一下捋着它有些打结的毛发,这只小狗崽身形又瘦又长,毛色呈不健康的土黄色,相较于其他小狗来说整体小了好几圈,可把亭山心疼坏了,这样小的幼崽,定是从出生下来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幸好遇到了他,他一定会把它养得白白胖胖。
“二少爷,老夫人叫您过去呢。”
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亭山应了一声,又给小黄裹了一层被子,自己换了鞋袜,朝着外面走去。
“亭山,明日你大哥就回京了,你同仪仗队一起去迎你大哥回来如何?”
老夫人刮了刮茶水上悬着的浮沫,慈爱地上下打量着小儿子,呵呵笑着:“你哥哥这一走就走了五年,曾经追在屁股后面的小孩儿现在也长大了,说不定他都认不出来你了。”
“娘,我会去的。”亭山笑了笑。
他这一凑近,老夫人便很清晰地就闻到了他衣服上残余的来自动物的味道,她面上的笑容褪去几分,流露出一抹无奈之色。
她这个小儿子哪里都好,就是喜欢侍弄猫狗,简直不成体统。
亭家是武将世家,她的大儿子亭御自小练武,如今不过二十一岁便封了将军,而小儿子亭山生性文静,好舞文弄墨,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老夫人对这两个孩子疼爱的不得了,但依然不能接受亭山纡尊降贵地伺候那些畜牲。
只是这些话她也翻来覆去地和小儿子聊过许多次,可别看亭山表面上文弱,可在这件事上却执拗得有些过分了,他院子里原养了十多条猫狗,什么狐狸雪貂也是处处可见,只是因为与她吵了一架这才把动物们送走,她原以为小儿子不会再养了,谁知这又弄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来。
翌日天不亮亭山便进了宫,与平日里亭御交好的武将们打了招呼,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了一旁等着随大军一同出发。
“亭山哥哥!”
角落里传来兴奋的女声,亭山一回头就看见四公主猫着腰躲在柱子后面向他招手,他环顾四周见无人在意他,这才起身离了席。
“四公主,你又偷溜出来。”他悄声道。
“没关系的,”四公主吐了吐舌头,拉起他的衣袖,咯咯笑道:“我那里的狸花猫下了好几只小猫,今天刚好满月,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挑一只带走吧。”
亭山脚步顿了顿,四公主便回过头来看他:“怎么了?”
“我应该是不能再养了,不然我娘要生气的,”他顺势把捡到小黄狗的事情告诉了她,道:“如果我娘不让我留下小黄的话,还要拜托你把它带走呢。”
“这样啊,”四公主失落地咂咂嘴,随后又打起了精神,拍了拍胸脯,“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亭御的归来分走了老夫人一半的注意力,眼见着即将开春了,亭御还没有要再次上战场的消息,说明国家局势尚可,大家都安了心,小黄也一日日地长大。
只是它与寻常的黄狗......不太一样。
它个头不大,只是身形愈发地细长,叫声也不是“汪汪”而是“吱吱”,亭山惊奇地把它抱在怀里,摸了摸它的头。
“小黄,你其实是一种很罕见的品种是不是?”
亭山低下头亲了亲它的头顶,捏捏它的爪子。
自养了小黄之后,他再没有养过别的动物,他把小黄藏得极好,从没让老夫人发现过。
小黄极通灵性,比寻常的黄狗要聪明得多,许多事教一遍就会,很会讨人欢心。
亭山常常觉得,它应该也是知道老夫人不喜欢它这件事的,每次老夫人一来他院里,小黄便会提前躲起来,让亭山不免觉得有些心酸。
“小黄,你想不想去逛逛集市?”亭山挠了挠它的肚皮,小声问道。
“吱吱!”
小黄欢快地在他身上爬上爬下,最后趴在他的颈窝里,舒服地打了两个滚。
亭山乐呵呵地戴了个围脖出门了,小黄在外面相当安静,一动也不动,不仔细看都话,还真的很容易忽视它的存在。
以后不管哪次出门,他的脖子上都少不了这个小围脖。
可不管亭山和小黄藏得再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某一年的夏天,小黄热得躺在冰凉的竹席上正睡得天灰地暗,亭山也打了个哈欠,刚眯着一会儿,就听见耳边仿佛晴空炸雷一样的尖叫。
“这是,这是黄大仙!”
亭山猛地睁开眼,只见老太太拄着拐,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同样被惊醒的小黄,混浊的眸子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儿子。
“亭山,你身边为什么会有黄大仙!”
黄大仙?
谁,小黄吗?
小黄被老夫人吓到了,下意识地就想往亭山怀里钻,可老夫人一把拉过儿子的胳膊,仍然不依不饶道:“儿啊,为娘一直都知道你身边养了只畜牲,可为什么是黄大仙!”
“和黄大仙接触久了,是会被诅咒的啊!”
“娘,您弄错了,”亭山看着小黄呆呆地立在原地,就像听懂了老夫人在说它一样,心里一疼,“小黄不是什么黄大仙,它就是一条黄狗而已。”
“这就是黄鼠狼!”
院里的吵闹声把亭山的大哥亭御给吸引了过来,亭山还想让亭御帮着他说两句话,可谁知亭御神色一凛,眉心紧促:“亭山,你为什么会和一只黄鼠狼为伴?”
怎么可能会是黄鼠狼啊......亭山觉得很可笑,可看到娘亲和兄长面上如临大敌的神情,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不管这一次他怎样苦苦哀求,老夫人都坚定不移地决定把小黄丢出去。
她也真的这样做了。
—
“四公主,你帮我找找这只黄鼠狼吧。”
亭山看上去瘦了一大圈,他眼下一片青黑,唇角微微抿起,将手中的画像交给四公主。
“亭山哥哥,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四公主郑重地把画像收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你就放心吧,我定当竭尽全力。”
“那么,就多谢四公主了。”
亭山离去的背影单薄瘦削,他又喜白衣,四公主远远地瞧过去,他不像是人了,倒像一只形单影只的鬼魂。
黄鼠狼把精明的双目掩进树叶里,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老夫人把它丢出来的时候特意隐瞒了亭山,把它放在了距离亭府数百里路的山沟沟里。
可她也是个嘴硬心软的,并未将它丢掉就走,而是在它身边放了些吃食,又喃喃地说了几遍阿弥陀佛才离去。
黄鼠狼身上的灵气相较于其它黄鼠狼要多了一些,饶是这样,等它找到亭山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冬天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便是鹅毛大雪,黄鼠狼以雪为被,只敢偷偷地躲藏在亭山看不到的地方,它怕自己身上的味道再次出卖自己。
它就在亭府周围四处安了家,也不做别的,只是远远地眺望亭山。
一晃十来年过去了,黄鼠狼偶尔也会心酸地想,会不会亭山已经把它忘记了。
可这些年来他从未再养过什么小动物了,也许......他心里也是依然念着它的吧。
黄鼠狼拿不准。
可是这一年的除夕刚过,老夫人便急匆匆地传亭山过来,说是有个礼物要送给他。
是一条通体如墨般的黑狗崽子,身上毛发油润水滑,一看就是被养得极好的。
倒不是老夫人松了口,只是她也不愿见小儿子这样再沉默寡言下去,她也想修补母子两人剩余的情分。
这只小狗,就当作弥补他的吧。
果然如老夫人所料,有了小黑狗做伴的亭山面上也是日日逐渐欢喜起来,人也不似以前那样瘦削了。
可惜有人欢喜有人愁,这黄鼠狼便是愁的那一位。
它讨厌那只小黑狗,分走了亭山的宠爱。
尽管那是它已经许久未获得过的宠爱。
亭山已经把它忘记了吧,黄鼠狼痛苦地吱哇乱叫,它一度想一口咬死那只小黑狗,可到底是对亭山的惦念战胜了心魔,它最终只是嗅了嗅小黑狗身上的味道,似乎想要找到亭山身上残留的墨香。
它夹着尾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亭府。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吧,至少当时的黄鼠狼的确是这么想的。
五年后,亭山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里,在亭府上下为他处理后事的时候,黄鼠狼也来了,它趁人不注意溜进了亭山的书房,想要找到一些值得纪念的东西带走。
它用爪子翻乱了案上横七竖八的宣纸,偶然间一场大风吹过,雪白的宣纸沉在地上,露出了下面被人刻意掩藏的两幅画像。
上面那一副是一只黑狗爬树的场景,活泼俏皮,憨态可掬。
下面那一副只用了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只黄鼠狼的形态,小小的黄鼠狼枕着竹席,嘴里还叼了一片翠色的竹叶。
可黄鼠狼没能带走那幅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夫人将它烧了。
灰烬的余温仍在,黄鼠狼却冷硬地立在不起眼的窗台上,一动也动不了。
我们小黄也是性情中狼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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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番外三:鹿仙姑捉妖记(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