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古丽盯着墙上的“1985”,指尖冰凉。帕提古丽正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她的额头,嘴里念叨着维吾尔语的祈福词,那温热的触感让她忽然清醒——现在不是震惊的时候,她必须想办法在这个陌生的年代立足。
“孩子,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家在哪儿?”帕提古丽见她眼神发直,又轻声问了一遍。
阿依古丽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涩意,用尽可能茫然的语气说:“我……我不知道。头好痛,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垂下眼睑,避开老人探究的目光。“穿越”这种事,说出来只会被当成疯子,失忆是眼下最安全的借口。
帕提古丽和买买提对视一眼,都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可怜的娃娃,怕是掉水里摔坏了脑子。”帕提古丽叹了口气,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个布包,倒出几块奶疙瘩递给她,“先垫垫肚子,明天让你买买提大叔带你去村委会问问,看有没有人认识你。”
阿依古丽接过奶疙瘩,那带着奶香的醇厚味道让她心头一暖。她点点头,把脸埋在被子里,假装疲惫,实则在黑暗中睁着眼,脑子里乱成一团。1985年的坎儿孜村,母亲年轻时是不是也住在这里?她会不会在这里遇见年轻的母亲?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又会是怎样的人?
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窗外就传来了公鸡的啼鸣,接着是村民们用维吾尔语打招呼的声音,毛驴车轱辘碾过土路的吱呀声,还有不知谁家屋顶的烟囱冒出了淡青色的烟。阿依古丽爬起来,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光打量自己——身上的碎花衬衣是陌生的,裤子是洗得发白的棉布裤,脚上套着双布鞋,鞋边还沾着泥土。这一身行头,倒真像那个年代的姑娘。
帕提古丽已经在灶台忙活了,锅里煮着奶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身影。“快洗漱吃饭,吃完让你大叔带你去村委会。”她端出烤得金黄的馕,上面还撒着芝麻,香气扑鼻。
买买提叼着旱烟袋,坐在炕沿上抽着,见阿依古丽过来,便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维吾尔语说:“村委会……有警察……能帮你。”
阿依古丽乖乖点头,心里却充满了期待。她想看看1985年的村庄到底是什么样子,想看看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吃过早饭,她跟着买买提走出院子。清晨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阳光穿过稀疏的树枝,在土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脚下的路是夯实的黄土地,踩上去软软的,和2025年的柏油路截然不同。
路两旁是一排排土坯房,屋顶大多盖着麦秆,院墙是用黄泥糊的,有些墙上还刷着维吾尔语的标语——“勤劳致富”“团结互助”,字迹带着年代感的遒劲。偶尔有穿着艾德莱斯绸连衣裙的妇女从屋里出来,裙摆上的彩色花纹在阳光下格外鲜艳,她们看到买买提,都笑着用维吾尔语打招呼,目光落在阿依古丽身上时,带着好奇的打量。
几个孩子在不远处的打麦场上追逐打闹,手里拿着用麦秆编的小玩意儿,笑声清脆得像铃铛。一辆毛驴车慢悠悠地从旁边经过,赶车的老汉甩着鞭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民歌,驴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阿依古丽看得有些发怔。这场景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那没有高楼、没有汽车的质朴,熟悉的是那维吾尔语的乡音、艾德莱斯绸的绚烂,还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馕香。这分明是母亲偶尔会提起的“老日子”,是她只在旧照片里见过的景象,如今却活生生地铺展在眼前。她甚至能想象出,年轻的母亲或许也曾在这样的土路上走过,或许也曾和那些姑娘们一起坐在院子里绣过花。
“这边走。”买买提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他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间土房,门口挂着块木牌,上面用汉维两种文字写着“坎儿孜村警务室”。
警务室里很简陋,一张掉漆的木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治安管理条例。一个穿着警服的汉族中年男人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见他们进来,抬头笑了笑,操着带点口音的普通话问:“买买提大叔,有事啊?”
这就是老王。阿依古丽在心里对自己说。
买买提上前一步,脸涨得通红,手比划着,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维吾尔语解释:“她……掉水里……失忆了……找家……”他说得磕磕绊绊,急得额头上都冒出了汗。
老王皱着眉,显然没太听懂。阿依古丽见状,往前站了一步,用标准流利的普通话轻声说:“警察同志您好,我昨天晚上在村边的泉水旁晕倒了,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家在哪里。这位大叔救了我,带我来报案,想看看有没有人认识我。”
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吐字标准,和买买提蹩脚的汉语形成了鲜明对比。买买提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在这个年代的村庄里,能说这么流利汉语的维吾尔族姑娘,实在少见。
老王也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点点头:“哦,这样啊。你别急,我先给你登记一下。”他拿起笔,“你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印象?比如名字、家里人模样、去过什么地方?”
阿依古丽摇摇头,露出恰到好处的迷茫:“想不起来,头一使劲想就疼。”
老王叹了口气,在本子上写下“女,约20岁,落水失忆,暂住在村民买买提家”,又抬头问:“你是在村西头那口老泉边被发现的?”
“嗯。”
“那泉眼邪门得很。”老王放下笔,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他们听,“去年也有人掉进去过,也是说不清楚来历,后来没过几天就自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阿依古丽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去年也有人掉进去?还来历不明?难道……难道还有其他人从未来穿越到了这里?是和她一样不小心落水的吗?那个人现在在哪里?会不会知道回去的方法?
无数个念头瞬间涌上心头,她正要追问,警务室的门突然被“砰”地一声推开,一个维吾尔族警察领着两个怒气冲冲的姑娘走了进来。
“王警官,你看看这俩!又在巴扎上吵起来了,差点打起来!”维吾尔族警察嗓门洪亮,脸上带着无奈。
那两个姑娘看起来十**岁,一个穿着绿色的连衣裙,一个穿着红色的上衣,两人都瞪着对方,嘴里还在用维吾尔语互相指责,火气十足。
阿依古丽的目光不经意扫过那个穿绿色连衣裙的姑娘,呼吸骤然停住。
那眉眼,那微微上挑的眼角,那抿着嘴时倔强的神情……像极了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像极了她无数次在梦里想象过的模样。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轻轻喊了一声:“妈……”
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警务室的嘈杂。
穿绿裙的姑娘猛地转过头,瞪着阿依古丽,眼神里满是莫名其妙的愤怒:“你喊谁呢?神经病啊!”
另一个穿红上衣的姑娘“嗤”地笑了出来,用维吾尔语对绿裙姑娘说:“阿米娜,你可以啊,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大的女儿?”
“你胡说什么!”被叫做阿米娜的绿裙姑娘脸涨得通红,伸手就要去打红上衣姑娘。
“住手!”老王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这里是警务室!吵什么吵!”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个姑娘急促的呼吸声。阿依古丽站在原地,心脏狂跳不止——阿米娜?她真的叫阿米娜?她真的在这里遇到了年轻时的母亲?
刚才那声“妈”,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时空的壁垒,也让她更加确定,这场穿越不是幻觉。她看着眼前这个鲜活、泼辣、眼里有光的阿米娜,再想起2025年那个沉默寡言、眼角带泪的母亲,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到底是什么,让那个眼里有光的姑娘,变成了后来的模样?
老王看着这混乱的场面,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先看向那两个姑娘:“说说吧,又因为什么吵架?”
接着,他又转向阿依古丽:“你先坐着等会儿,我处理完她们的事,再给你办登记。你暂时还住买买提大叔家,行吧?”
买买提连忙点头:“可以,可以。”
阿依古丽的目光却一直胶着在阿米娜身上,看着她气鼓鼓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偶尔瞥过来的、带着敌意的眼神,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她要留下来,她要接近这个年轻时的母亲,她要找到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答案。
警务室门外的阳光正好,照在墙上“团结互助”的标语上,也照亮了阿依古丽眼底的决心。她知道,从踏入这个年代开始,她的人生,或许还有母亲的人生,都将迎来一场未知的改变。而那个“去年掉进水泉的人”,像一个悬念,悬在她的心头,让她既紧张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