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的乌鲁木齐,秋夜的风已经带了凉意,卷着小区里老榆树叶的沙沙声,撞在阿依古丽家的玻璃窗上。客厅里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却照不进母女俩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阿妈,你就告诉我吧,爸爸到底是谁?他当年为什么要走?”阿依古丽的声音带着压抑了十几年的委屈,像被揉皱的纸,抖得不成样子。她今年二十岁,从记事起,“父亲”就是家里的禁忌,是母亲阿米娜眼角那抹化不开的青灰色。每次她鼓起勇气提起,得到的要么是长久的沉默,要么是母亲骤然红透的眼眶和一句“别问了,过去的事,忘了最好”。
可“忘了”哪有那么容易。小时候住乡下,她听过邻居阿姨们用维吾尔语低声议论,说她妈妈年轻时“不检点”,才会被男人抛弃;上学时,总有同学指着她的背影窃笑,说她是“没爹的野孩子”。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心里,她跑回家哭着问母亲,得到的只是更紧的拥抱和更重的叹息。后来母亲带着她搬到城里,靠给人做裁缝活计养大她,日子清苦,母亲脸上的笑容却比在乡下时还要少,仿佛心里压着座搬不动的山。
今晚,她又一次忍不住问了。或许是因为刚在网上看到有人晒全家福,或许是因为秋夜太长,孤独感格外汹涌。
阿米娜正坐在缝纫机前,手里还捏着块待缝的艾德莱斯绸,听到女儿的话,指尖猛地一颤,针尖刺破了手指。一滴血珠沁出来,落在鲜亮的绸面上,像朵突兀的残花。她没去擦,只是慢慢抬起头,眼底的疲惫像积了几十年的雪。“古丽,我说过多少次,别问了。”
“为什么不能问?他是我爸爸啊!”阿依古丽提高了声音,眼泪跟着涌了出来,“是不是他根本就不爱你?是不是他觉得我是个累赘?”
“不是的!”阿米娜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激动,却又在瞬间软下去,化作哽咽,“你不懂……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阿依古丽追问,带着青春期的执拗和长久积压的怨怼,“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你以为这样是为我好吗?我每天看着你不开心,看着你对着缝纫机发呆,我心里好受吗?”
“够了!”阿米娜的声音陡然严厉,带着一丝绝望的沙哑,“你要是觉得跟着我委屈,你就……”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却像一把钝刀,狠狠劈在阿依古丽心上。女孩愣了愣,随即抓起沙发上的外套,用力摔上门,把母亲那句未说完的话和屋里的沉默都关在了身后。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震亮,昏黄的光落在她泪痕斑斑的脸上。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小区深处那片老园子。那里有口老泉水,是几十年前村子没被改造成小区时就有的,如今被圈在栏杆里,成了老人们怀旧的念想。
夜已经深了,园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虫鸣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阿依古丽坐在泉水边的石阶上,冰凉的石头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让她稍微冷静了些。泉水很清,映着头顶的路灯,泛着一圈圈模糊的光晕。她想起刚才母亲泛红的眼眶,心里又悔又疼——她不是想伤害母亲,她只是想知道真相,想知道那个让母亲牵挂又痛苦的男人,到底是谁。
她伸出手,指尖刚要碰到水面,却忽然觉得泉水不对劲。原本平静的水面开始泛起细密的涟漪,一圈圈扩大,颜色也变得深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底搅动。一股莫名的吸力从水下传来,阿依古丽吓了一跳,想收回手,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被水声吞没。她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跌进了泉水里。冰冷刺骨的水瞬间包裹了她,呛得她无法呼吸。黑暗像潮水般涌来,意识在窒息的痛苦中迅速抽离,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水底那片诡异旋转的、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漩涡。
……
不知过了多久,阿依古丽在一阵颠簸中醒来。
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混杂着麦秆、泥土和淡淡奶茶的味道,很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亲切感。她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的白色天花板,而是糊着报纸的土坯墙,墙角挂着一串干辣椒和玉米棒子。
她躺在一张铺着厚厚褥子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一条带着明显针脚的印花土布被子。旁边的老旧木柜上,摆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上面用维吾尔语写着“劳动最光荣”。
这是哪里?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脑袋却昏沉得厉害。这时,门帘被轻轻掀开,走进来一位穿着蓝色劳动布褂子的维吾尔族老妇人,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很温和。看到她醒了,老妇人惊喜地用维吾尔语喊道:“哎呀,孩子,你可醒了!买买提,快来,娃娃醒了!”
很快,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维吾尔族老汉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他看到阿依古丽,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阿依古丽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老妇人连忙端来一碗温水,小心地喂她喝下。
“我……这是哪里?”她用维吾尔语问道,声音沙哑。
“这里是坎儿孜村啊。”老妇人回答,她是老汉的妻子帕提古丽,“昨天夜里,我家买买提去泉边挑水,就看见你躺在泉边的石头上,浑身都湿透了,喊你也不答应,就把你背回来了。”
坎儿孜村?阿依古丽愣住了。她从没听过这个村子的名字。乌鲁木齐周边的村子她大多知道,可这个名字如此陌生。
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张纸——那是一张简陋的年历,上面用维吾尔语和汉语写着几个大字:1985年。
1985年?
阿依古丽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她猛地看向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身上的衣服——不是她落水前穿的那件外套,而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衣。
墙上的年历清晰地印着“1985”,屋里的陈设老旧得像是从博物馆里搬出来的,帕提古丽和买买提的穿着打扮,说话的语气,还有空气中那股纯粹的、属于乡村的气息……
一个荒谬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钻进她的脑海:她不是在做梦,也不是被人绑架了。
她,维吾尔族少女阿依古丽,从2025年的秋夜,掉进了家门口那口老泉水里,然后……穿越到了1985年。
那个她只在母亲偶尔的回忆和老照片里听过的,属于母亲年轻时代的1985年。
她怔怔地看着墙上的年历,仿佛看到了命运露出的、带着嘲弄又充满未知的笑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恐惧,一半是难以言喻的激动——她来到了母亲的时代,是不是意味着,她有机会找到那些深埋在时光里的答案?
关于父亲,关于母亲,关于那些让她们母女俩痛苦了十几年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