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闻声如芒在背,片刻后周身蓄着的力道便都散了,只因知晓万荪瑜是做什么的,便不会疑惑他为何猜到了她的打算。
万荪瑜身为司礼监掌印,同时执掌西辑事厂,怕是早已将她家中情形摸得一清二楚。她虽恐惧,眼下却只能听之任之,“是。”她平静道。
万荪瑜见她低眉顺目,反应淡然,可适才也分明瞥见了她周身的紧绷蓄力,虽然只是一瞬。
待简单洗漱一番,春桃便换上寝衣,回了万荪瑜房里。万荪瑜此刻胃中疼痛缓解许多,身上烫伤虽仍旧火辣辣地有些痛,到底支撑不住晕晕沉沉地睡了过去。
“万掌印?”春桃低声唤着他,确认他已熟睡,便吹灭了他床畔的灯火。
时下已折腾至后半夜,春桃此刻亦觉有些疲惫,不多久便也终于进入了梦乡。
这许多年,她一直做着同样的梦,梦里亲生父母的面孔总是模糊的,她好似还有兄长,兄长那时尚且年幼,牵着她的手去市集游玩,街市上灯火阑珊……
后来不知怎的,就与父母兄长走散了,再后来,便落入了一个陌生的女子手里……
无数次想逃,却总是逃不出去,努力回忆着故乡街市的模样,却总是记不起什么具体的街道、铺面来。因她与亲人失散时,不过还是个三四岁的孩童。
“别碰我!我杀了你!”耳畔传来男人凄厉的叫喊,清朗的声线里透着歇斯底里,她的梦境便中断了。
夏日里天总亮得格外早些,未睡多久,已是东方既白。春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男人尖刻的怒斥声再次传来,她便觉头痛欲裂。
亟待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便见万荪瑜已从床塌上起身,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黑白分明的双眸已然因恐惧失了神采,四处张望之下,状若疯癫。
他身上遍布着道道灼烫后的伤痕,包括那脆弱之处,故而他并未着亵裤,只披着一件薄薄的被衾入睡。
眼下他似是发了癔症,神志不清,自床上起身时甚至没有在下身搭上任何衣衫遮掩,只上半身披着一件单薄的月白色中单。
春桃眼见他这般模样,不禁满面羞红,下意识便要回避。只眼下根本不是羞赧的时候,因万荪瑜一望见她在房中,便又发疯似的抄起匕首向她刺来,“我杀了你!”
“万掌印,我是春桃!”情急之下,春桃灵巧地闪身避过,又接连避开了他的几次攻势,“我是春桃,您府上的侍女,您清醒一点!”她虽没有功夫傍身,但自幼漂泊,艰难求生,自是耳聪目明,身手灵活。
万荪瑜闻声,眸中闪过一瞬的光亮,头脑混沌间,便不再向着春桃的方向捅刺,只挥动着手中匕首,向着无人的地方乱划。
“万掌印,此处是您的府邸,无人能伤害您,别怕。”春桃自然瞧出他这是发了梦魇,更意识到昨日回府前他定是遭遇了一番折磨,只因望见他胸膛、腰腹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烫伤,便是那处都……他如今身处这位置,这世间能这般伤他之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万荪瑜闻声,撑着沉重的眼皮,费力地眨了几下眼眸,头晕目眩之下,便一时怔愣着,未有下一步动作。
春桃便趁势上前,眼疾手快地夺过了他手中的匕首。
而待侍书、侍剑闻声赶来,便正好望见她夺过万荪瑜手中匕首的那一幕。
适才情急之下,她本可以呼救,甚至可以趁万荪瑜不备之时逃出卧房,可她并未如此。这份沉着冷静,不禁另侍书侍剑二人刮目相看。
因他二人知晓,她适才不呼救是对的,因万荪瑜癔症发作时,身侧若有人大声呼喊,无疑会愈发激怒他,后果不堪设想。若是她直接逃窜丢下他,或许他真的会伤到自己。
实则自第一次被圣人凌辱那日起,他便夜夜难以安睡,便是睡着也会自梦魇中惊醒过来。他时常怀疑,夜里有人要对他行不轨之事,便在软枕下藏了一把匕首,夜夜伴着这把利器入睡。
亟待二人推门而入,他终于脱力地瘫软在府上,双眸失了神采,只漠然凝视着春桃和将将进来的两人…
此番来回走动,烫伤之处剧烈的疼痛终于使他回过神来,他意识到此处是自己的卧房,那令他恐惧憎恶之人并不在身侧,他是安全的。但他此刻的模样,的确是狼狈不堪……
他甚至来不及呵斥春桃,叫她从这卧房出去,便强撑着起身,迅速奔进床帐内,拉上了帘帐。
眼见事态终于得到控制,春桃止不住长舒一口气,便推门而出,留下侍书侍剑在房内给万荪瑜收拾身上的狼狈。
难得的,他却没有抵抗,只倚靠在床沿,甚至没有将亵裤穿上,只任由他二人给他烫伤的皮肤和发炎的伤口点上药膏。疼痛之下,他甚至只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闷哼,便再无声息。
屋内的气氛凝滞而压抑,侍书侍剑知晓,这是暴风骤雨来临的前兆。待将他伤处料理完毕,便用薄被搭住他下半身,二人这便心照不宣地出了卧房。
出门时便正好与候在卧房外的春桃撞了个正着。
“春桃姑娘真是好生勇敢,适才那般情状竟毫不畏惧。”侍书嘴唇嗡动着开了口。
“是呀,方才若非姑娘当机立断,后果不堪设想!”侍剑亦止不住夸赞她。
她眼见他二人白净面容上含着笑意,眸光却闪烁,身子更是止不住地颤抖,便知晓他二人明面上是夸赞她,实则是提醒她暴雨将至。
适才屋内发生的一切,他们三人都知晓是怎么回事,自然也知晓春桃将万荪瑜最脆弱易碎、耻辱不堪之处一览无余地瞧进了眼里。尽管她适才救了他,但这似乎不值一提。
“进来。”果不其然,男人低沉冷冽的声音便自屋内传来。
自然唤的不是侍书和侍剑。春桃便也不畏惧,就这般轻轻推开了卧房的门,缓步走进了房里,步履坚定。
此刻,男人正无力地倚靠在床塌上,俊美无双的面容上是一片灰败的死寂。二人沉默对视了片刻,万荪瑜便也不回避,只开门见山道:“适才什么都瞧见了?”
“是。”春桃冷静回应道,因她知晓,这般情形下否认无用,且会死得更快。
“你该知晓本督这样的人,最忌讳的是什么。”男人眸光冷冽地射过来,让这炎热潮湿的夏日里,有了如坠冰窟般的寒凉。
“知道。”依旧是简短的回应,少女平静无波的俏丽面容上,不见丝毫畏惧。
“那你去死吧,怎么个死法,你自己选,本督成全你。”男人收回目光,只漠然地抛出这么一句话。
“奴婢若说,不想死呢?”这是春桃早就料到的反应,只她从来不是认命之人,仍想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漂亮而冷酷的男人又抬眼,对上少女倔强双眸。适才春桃所言,还有她眸中强烈的求生之意,不禁让他为之震慑,“你该知晓自己是什么身份,若非本督出手相救,你如今已是孤魂野鬼,你的命是本督的,能不能活,不在于你,而在本督。”万荪瑜一字一句道。
“可适才是什么情形,掌印应该知晓吧?”春桃亦沉声道,她的命的确是万荪瑜给的,眼下自不能邀功,她此言不过是在提醒他,适才危急之际,她也救了他一次。
“本督清醒得狠,自然知晓,”男人疼痛之下抬起一条腿,将手肘搭了上去,端的是一副盛气凌人架势,“你怕是忘了本督昨日同你说过什么了。”
“本督是个没心肝的人,留不留你的命,不在于你为本督做了什么,而在于本督的心情。”男人又道。
“奴婢身份低微,这条贱命自是不值一提,掌印若杀了奴婢,这世间不过多一条冤魂罢了,”春桃凝眉,又向他走近几步,在他身前俯下身去,“若留奴婢一命,奴婢自当为掌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一介女流,如何为本督赴汤蹈火?”万荪瑜闻言,不禁笑了,嘴角微勾之下,周身的冷峻气势便终于敛去几分。
“奴婢会的事可多了,做饭洗衣,织布洒扫,都不在话下。奴婢还身手灵活,一些跑腿之事,掌印也尽管吩咐奴婢去做,奴婢定不叫掌印失望。”春桃这便打开了话匣子。
“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万荪瑜暗道,但想起昨日她做的那碗阳春面,还有今日的临危不惧、眼疾手快,他便觉这丫头也不全是无凭无据的自夸。毕竟在这府上,他已很久没用过一顿像样的膳了。
“本督暂且不杀你,但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今日也瞧见了,本督是个疯子。你死,是迟早的事,除非你有本事杀了本督,再逃了。”万荪瑜仍放着狠话。
“疯,的确是疯。”春桃暗自嘟哝,便觉一阵刺骨的寒意蔓延至全身,身体不禁又蓄起力来,“掌印说笑了,您对奴婢恩同再造,奴婢怎会杀您?再说了,奴婢也杀不了您不是?”
“你知道就好,但,别给本督脸上贴金,”万荪瑜噎道,“去厨房,给本督做些吃食吧。”
“是!”春桃闻声不禁喜出望外,只面上不能失态,这便向他俯身行礼,迅速退出了卧房。
守在门外的侍书侍剑眼见她风风火火地去了厨间,又麻麻利利地忙碌起来,暗道这太阳怕是打西边出来了。因除却贴身侍奉之人,万荪瑜是极忌讳被人瞧见残缺之处的,适才被春桃瞧了个彻底,掌印竟没取她性命?
万荪瑜眼见春桃快步出了门,却也为自己适才的反应感到意外。她眸中的倔强和对生的渴望,竟叫他冰冷的心头微微有些颤动。
他知道,这世间有一种人是不认命的。他自己算一个,但他是男子,纵然残缺了身体,但豁得出去,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仍能爬到这高位上来。
可她一介弱质女流,便是不认命又能如何?他忽觉几分可笑,却也想知晓她这般活下去,能活出个什么花样儿来。
不多久,春桃便端着煮好的粥和几个清淡小菜,又入了房里来。晨时该吃些清淡养胃的,尤其是他这般饮食无度之人。
万荪瑜此刻已洗漱一番,上半身搭着一件玄青色广袖外衫,一头青丝在额角零落几许,疼痛使他秀眉微蹙,薄被下曲着一条腿,手肘便又撑在膝盖上……
秀色可餐。春桃没读过什么书,不知怎的,脑海里却蓦地浮现出这个词。生得好看的人,便是病中狼狈时也仍是赏心悦目的,风华不减,更添破碎。
春桃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片刻,便回过神来,她知晓自己不能为他美貌所迷惑,想法子在这府上安然长久地活下去,才是最要紧之事。
万荪瑜此刻仍不便起身,春桃便将吃食放在了床畔矮柜上,又在他身后垫了靠垫,让他支起身子。
万荪瑜便端起瓷碗,小呷了一口粥,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送入嘴里。
粥是小米百合粥,菜也只是些寻常的鸡蛋豆腐,青菜小鱼,却十分清甜可口。
“厨艺尚可。”万荪瑜一面食着,一面简短地夸赞了一番她的厨艺。实则熟悉他的人都知晓,他能说出“尚可”二字,便是不错了。
春桃临危不乱,胆大心细。且已经抓住掌印的胃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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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