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叡枯坐至天明,御书房的烛火燃尽最后一寸,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案上的凉州土块与糙米碗上投下斑驳光影。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更换烛台,见陛下眼底泛着青黑,案前还摊着那本粗布封面的账册,不由得放轻了所有动作。
“陛下,该梳洗上朝了。”内侍低声提醒,目光掠过那碗已然冷却的糙米粥,碗沿还凝着一圈米渍,显然陛下一夜未动。
曹叡“嗯”了一声,指尖却仍停留在账册的指印上。那些红褐印记大小不一,有的模糊不清,想来是流民们冻得发僵的手指按上去的,可每一个都透着沉甸甸的信任。他忽然想起昨日曹休跪地求饶的模样,宗室重臣的体面在铁证面前碎得彻底,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寒意——这朝堂之上,究竟还有多少人是真心为他、为这大魏江山?
梳洗过后,曹叡身着衮龙朝服步入太极殿。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宗室勋贵站在靠前的位置,曹休低着头站在队伍中间,神色灰败,想来是一夜未眠。曹叡的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了末位的一个空缺上——那是司马懿原本该站的位置,如今人在凉州,朝堂上竟似少了点什么。
朝会伊始,郭太后派来的内侍便宣读了懿旨,大意是外臣掌兵需谨慎,建议陛下收回司马懿的兵权,改派宗室子弟前往凉州接管赈灾事宜。话音刚落,曹休立刻附和:“太后圣明!司马懿虽有微功,但若长期手握边郡兵权,恐生异心,还请陛下三思!”
宗室大臣们纷纷响应,一时间朝堂上皆是附和之声。曹叡端坐在龙椅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颔首的众人,忽然开口:“曹休,你昨日奉旨去凉州赔罪,何时启程?”
曹休一愣,没想到陛下会突然提及此事,连忙躬身:“臣……臣今日便准备动身。”
“不必了。”曹叡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凉州赈灾之事,司马懿处理得井井有条,流民归乡,水渠动工,此时换帅,恐生变数。至于兵权,司马懿所掌不过是郡兵,且皆用于垦荒修渠,并无半分异动,何来异心之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名传旨的内侍身上:“替朕回禀太后,国事自有朕与朝臣商议,无需太后费心。司马懿赈灾有功,朕已擢升其为丞相府长史,赏人参阿胶补身,此事已定,不必再议。”
内侍脸色发白,躬身应下,匆匆退了出去。朝堂上瞬间安静下来,宗室大臣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年轻的帝王竟会如此力挺一个寒门出身的外臣。曹叡看着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心中冷笑——他何尝不知太后与宗室的忌惮,可大魏如今内忧外患,北有匈奴窥伺,南有蜀吴虎视,正是用人之际,司马懿这般有能力又肯实心办事的人,他怎舍得弃之不用?
朝会结束后,曹叡留下了丞相陈群。陈群是朝中少有的中立派,为人正直,且极有远见,曹叡一直颇为信任。
御书房内,陈群看着案上的凉州账册,眼中满是赞赏:“陛下,司马懿此人,当真难得。凉州赈灾之事,前几任官员都束手无策,流民四起,粮款屡屡被克扣,唯有他到任后,短短数月便厘清了账目,安抚了流民,还动工修渠,为长久之计谋划,这份才干与心细,朝中无人能及。”
“朕也知他之才。”曹叡叹了口气,“可宗室与太后皆忌惮他,说他出身寒门,却野心勃勃,恐日后难以掌控。”
陈群放下账册,躬身道:“陛下,自古以来,能成大事者,不拘出身。司马懿虽为庶子,却有经天纬地之才,且行事沉稳,懂得隐忍,这样的人,若能为陛下所用,便是大魏之福。至于野心,臣观其行事,虽有谋略,却无反骨,他所求者,不过是施展抱负,为家族争光罢了。”
曹叡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在那本账册上:“朕昨日见他写的‘愿陛下无忧,愿百姓安居乐业’,心中颇有感触。这朝堂之上,多的是争权夺利之辈,少见这般真心为百姓着想的人。”
“陛下英明。”陈群道,“司马懿此次在凉州的所作所为,不仅安抚了流民,更赢得了民心。民心向背,乃是国之根本,陛下若能重用此人,不仅能稳固边疆,更能收拢民心,何乐而不为?”
曹叡沉吟片刻,道:“朕之意,是想让他尽快回京。凉州之事已步入正轨,朝中更需要他这样的人辅佐。”
陈群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陛下所言极是。如今朝中党争渐起,宗室与寒门官员矛盾日益加剧,司马懿既能平衡各方势力,又有实干之才,回京后定能为陛下分忧。”
两人商议妥当,曹叡便下旨,召司马懿即刻回京。旨意发出后,曹叡心中竟生出几分期待——他想再见见那个沉稳隐忍的男人,想亲眼看看,那个能在凉州创下如此功绩的司马懿,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本事。
此时的凉州,司马懿刚巡查完水渠回来。连日的奔波让他本就不算强健的身子有些吃不消,咳嗽声此起彼伏。随从递来一碗温热的汤药,低声道:“大人,这是按您吩咐熬的润肺汤,快趁热喝了吧。这几日风大,您日日在外奔波,若是病倒了,水渠工程可就耽搁了。”
司马懿接过汤药,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在口中蔓延开来,他却面不改色:“无妨,水渠关乎凉州百姓生计,片刻也不能耽搁。”
随从看着他疲惫的面容,忍不住劝道:“大人,您已经好几日未曾好好歇息了。李吏员前日从洛阳传回消息,说曹休大人在陛下面前说您的不是,若不是陛下明辨是非,恐怕……”
司马懿笑了笑,神色平静:“我早知曹休等人容不下我,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翻不起什么大浪。陛下聪慧,自有明断。”
他虽嘴上说得轻松,心中却并非毫无波澜。曹叡的信任,是他在这官场中唯一的依靠,也是他敢放手做事的底气。他深知,自己出身寒门庶子,在这看重门第的朝堂上,步步维艰,唯有凭借实打实的功绩,才能站稳脚跟,才能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正说着,门外传来下属的声音:“大人,洛阳传来圣旨,召您即刻回京!”
他简单收拾了行装,将凉州的事务托付给心腹下属,便带着几名随从,踏上了返回洛阳的路途。马车行驶在官道上,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司马懿靠在车壁上。
一路晓行夜宿,十余日后,司马懿终于抵达洛阳。刚入城门,便看到丞相府的官员已在等候:“司马大人,丞相有令,请您即刻前往丞相府议事。”
司马懿微微颔首,随官员前往丞相府。陈群早已在府中等候,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相迎:“仲达,一路辛苦。”
“丞相客气了。”司马懿躬身行礼,“不知丞相急召,有何要事?”
陈群请他坐下,亲自为他倒了杯茶:“仲达,此次你在凉州立下大功,陛下极为赞赏。召你回京,是想让你入尚书台,任尚书右仆射,辅佐陛下处理朝政。”
司马懿心中一动,尚书右仆射乃是中枢要职,掌弹劾纠察百官之事,陛下竟如此重用他?他连忙起身推辞:“丞相,在下出身寒微,资历尚浅,恐难当此大任,还请陛下另择贤能。”
“仲达不必过谦。”陈群笑道,“你的才干,陛下与我都看在眼里。如今朝中需要你这样的人,整顿吏治,平衡各方势力。陛下之意已决,你就不必推辞了。”
司马懿见陈群态度坚决,知道再推辞无益,便躬身应下:“既然陛下与丞相信任,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朝中事务,陈群便让司马懿先回府邸休息,明日再入宫面圣。司马懿走出丞相府,看着洛阳繁华的街道,心中感慨万千——他从一个寒门庶子,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其中的艰辛,唯有他自己知晓。
回到早已备好的府邸,司马懿刚坐下,便有内侍前来传旨,说陛下今夜在御书房召见他。司马懿不敢耽搁,稍作休整后,便即刻前往皇宫。
御书房内,曹叡正对着一幅地图出神,见司马懿进来,连忙起身:“仲达,一路辛苦,快坐。”
“谢陛下。”司马懿躬身行礼,在案前的椅子上坐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案上的地图,正是凉州的地形图,上面还用朱笔标注着水渠的位置。
曹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道:“你在凉州修的水渠,朕一直记挂着。如今水渠动工,明年凉州定能丰收,流民也能安居乐业了。”
“这都是陛下的功劳。”司马懿谦逊道,“若不是陛下信任,臣也无法在凉州放手做事。”
曹叡摆了摆手:“朕知道,这都是你的心血。仲达,此次召你回京,任你为尚书右仆射,你可愿意?”
“臣遵旨。”司马懿再次躬身,“臣定当尽心竭力,辅佐陛下,整顿吏治,不负陛下所托。”
曹叡看着他沉稳的模样,心中颇为满意。他起身走到司马懿面前,目光深邃:“仲达,朕知道,朝中许多人对你不服,宗室与太后也对你颇有微词。但你放心,有朕在,谁也不能动你。朕需要你,需要你帮朕稳住这江山,实现清明之治。”
司马懿心中一暖,抬头看向曹叡。昏黄的灯光下,年轻帝王的面容显得格外真诚,眼中的信任与期待,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他这一生,见过太多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却从未有人像曹叡这般,不顾流言蜚语,如此信任他、重用他。
“陛下,”司马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愿为陛下之影,无声,却永随。无论前路多么艰难,臣定当与陛下并肩同行,守护这大魏江山,守护陛下。”
曹叡看着他眼中的坚定,心中微动。他忽然想起初见司马懿时,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站在朝堂末位,沉默寡言却一语中的的男人。如今,这个男人已成为他最信任的臣子,成为他想要携手同行的人。
“好。”曹叡重重地点了点头,“有仲达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他转身回到案前,拿起一本奏折递给司马懿:“这是近期各州府上报的吏治问题,贪污**,结党营私,屡禁不止。朕希望你能尽快查清这些案子,严惩不贷,给百官一个警示,给百姓一个交代。”
司马懿接过奏折,翻开一看,上面记录的案件触目惊心,许多官员都是宗室勋贵的亲信。他心中清楚,这件事棘手至极,一旦动手,必然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引来重重阻力。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躬身道:“臣遵旨。臣定当查明真相,严惩贪官污吏,整顿吏治,还朝堂一片清明。”
曹叡看着他坚定的眼神,他知道,司马懿定能办好这件事。两人又商议了许久,直到深夜,司马懿才起身告辞。
走出御书房,夜色已深,宫墙上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照亮了脚下的石板路。司马懿抬头望向天空,一轮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银霜。
他知道,回京后的日子,定不会轻松。宗室的打压,太后的忌惮,百官的猜忌,都将是他前进路上的阻碍。但他无所畏惧,因为他身后有陛下的信任,心中有施展抱负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