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些时候,谢真正奔波在追杀第五个星仪的路上。白沙汀的秋日清澈而空旷,还没有后世那常年弥漫的浓雾,远山如黛,湖面辽阔,倒映着朗朗晴空。
他一路穿过这些层叠的旧景,不得不说,星仪在这方面确实有种登峰造极的顽固。这些昔日的景象被完整地复现而出,纤毫毕现,即使有天魔的协助,也不可否认这些记忆原本就鲜明地留存在他心中。
谢真也认识那么一个喜欢挥笔留念的画师,但在他看来,孟君山的画中记下的只是适逢其会的感悟,落笔之后,心绪便有所寄托,随他继续踏上旅程。要将转瞬即逝的时刻彻底留住,画笔做不到,常人的记忆也未必那样清晰,所能依仗的,唯有不可言传的执迷。
遥隔水面,他果然在这里看到了星仪的身影。
蚀日的内侧,是对他们全然陌生的所在,彻彻底底属于星仪的棋盘。此前他们也有所预料,星仪定会借天时地利,想方设法布下阻碍。如今他就正处于这座精巧编织的迷宫之中,放置其间的一个个化身,甚至都不是为了对决而准备,只是要借此扰乱他的脚步。
谢真看着那名白衣的剑修向他转过身来,心中想的却是不太相干的事情——星仪在现世中捏造化身颇费周章,承载着灵气的金砂也不是无穷无尽,之前接连受了许多损失,想必早就不能随意抛费。倒是在这介于虚实之间的境地里,他还能继续把这一颗颗棋子丢出来。
现在,盘踞在蚀日之中的星仪本身,也必须要拿出全部余力了。
澄澈湖水上陡然显出一道长而直的裂痕,那是剑气掠过水面时激荡的痕迹。照在水面的白云也因此被打散,使得这一剑像是斩开了天空。
第五个星仪拔剑相迎,两人交手时并不显出声势,盖因来往剑势密不透风,几乎都不会在湖面引起涟漪。只有时而荡开的余波,霎时间切开水面,复又消散,唯余静谧。
倘若这片记忆中的白沙湖边有人远眺,也不会看到传说中仙人舞剑的画面,急骤的剑光令他们的身影只有一片明亮模糊。须臾,一阵金芒猛地从中迸散,化作闪烁的碎雨落向湖面,湖上的身影也只剩下了一个。
谢真将剑一斜,洁净的流光从剑刃上径直淌落,在滴下剑尖的刹那凝成了一线银辉。
他看向水上点点细沙般金光,宛如斜阳余晖,心中殊无一战过后的畅快。他曾和星仪在火海上交手,如今有几分相似的情景下,对面却不过是一个徒具剑法技艺的空壳。
有形无神的剑法,就如同那个操纵着白秋声和人斗剑的面具一样,或许精湛技艺足以压制世上大多数对手,但对谢真而言,其中的分别仍旧无比清晰。在他已经多次与星仪斗法后的当下,与这样的空壳交手,好似吞下一块煮到没有味道的萝卜,不仅毫无余味可言,还会怀疑是不是吃到了坏东西。
不止星仪在衡量着他对于天魔的掌控,谢真同样也在根据种种迹象,判断星仪能够运用天魔的程度。谁也不知道天魔要蜕变为真灵究竟需要怎样的时机,甚至可能这个机会就从未有过,至少在统合出能决定它未来的意志之前,星仪仍旧要受到它的种种制约。
谢真将海山收回鞘中,身旁银光隐现,正是那此时钉在蚀日上那道剑影的轮廓。四周的画面失去了星仪的干涉,在他面前逐渐显现出本质。一缕缕金线交织在虚无之中,而白沙汀的景象便如同揉皱的画纸,伴随着洒落的金粉残屑,看不出原本模样。
湖光山色不再,但世上仍会有另一片秋空。谢真冲破金线的漩涡,转身时已置身于一片似曾相识的黑夜中。
月隐星淡,庭中枝叶在夜色中宛如笺纸上的暗纹。然而那熟悉的正殿之前,一株株树木却并非苍白,在灯光映照里绿意葱茏,以至于让他恍惚了一下,差点认不出这片地方。
这无疑是霜天之乱前的王庭——换个场合,谢真肯定会想要好好游览一番,如今却没有那个余暇。他快步登上台阶,从巍峨的正殿中穿过,沿着他也只走过一次的路线,找到了那条通向栖梧台的通道。
那扇石门还是立在原地,六百年来没有一点变化。谢真凭着记忆中的位置,去墙上一侧的灯座中找了找,只摸到一手灰。
他明明记得长明就是从这里找到了那盏提灯,见状他又在另外几个灯座处看了看,仍然一无所获。虽然当年的提灯可能就不是放在这里,但他多少有了一点不妙的预感。
当他穿过那幽暗的步道后,就知道果然猜得没错。他和长明在雩祀前夜观赏过的石台上,正放着那只长柄提灯,“关先生”靠在石台边,他的对面空无一人。
然而大殿的对面,那幅曾让他印象深刻的火焰壁画,此时被灯光照得朦胧可见;一道人影朝向画外,虽然像是描绘上去的,却惟妙惟肖,格外传神,正是长明的模样。
在那一瞬间,被怒火驱使的剑光更要快过思绪。须臾的闪念里,谢真不再去管这是第几个星仪,也不在意对方是否有神魂降临,心中只有清晰透彻的杀意。
这一个星仪甚至不及拔剑还击,想来这具化身并不足以用来对敌,谢真则仍然给出了同等的待遇,碾碎到一干二净才罢休。此时他犹觉不足,剑锋一挑,将那团光亮从提灯中硬生生挖了出来,抛至半空。
如今他看得分明,提灯中安稳明亮的灯光,实则是由一缕金砂汇聚而成。细碎的金砂精确地模仿着灯火,一粒粒凝固在既定的轮廓中,似乎永恒不改,灿烂光明。
谢真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一眼,这团灯光顷刻被斩落。离开了凝聚的形体,那些金砂随之黯淡下去,散了一地。
夜里的栖梧台旋即重归黑暗,谢真站在这黑暗中,一手按剑,越过石台向前走去。
寂静略微抚平了他的心绪,但哪怕这一幕是星仪有意为之的把戏,他也无意压抑见到那壁画时的愤怒。他自然看得出,那不是画上去的影子,长明确实正被困在其中。
刚才短暂的一瞥间,那不言不动,似乎全然静止的轮廓,让他刹那间几乎忘记了怎么去思考。
谢真停在壁画面前,只让那动摇停留了片刻。一道剑影从他身旁升起,银辉夺目,看着似乎不如灯火般温暖,但那冰冷的清光照彻整座殿堂,也将壁画上每一丝火焰的线条都映得分明。
他尽量将这伪装成图画的异境作为一个整体去审视,象征着天魔权柄的剑影在空中缓缓偏转,寻找着勘破这谜局的破绽。即使如此,画中的长明投向虚空的视线,依旧像是正刻划在他心头。
就在此时,壁画中笔触飞扬的火焰忽然像是活过来一样,迸发出鲜明的色彩。谢真没有退后,反而上前一步,伸手按在画上,亲手去感受其中的热意,并不在意是否会被其灼伤。
不消片刻,整张壁画的火焰都在烈烈燃烧,好似要透画而出。银辉与赤焰交织的光芒里,仿佛一道帷幕被扯下,长明的身影骤然由虚转实,一步越过了边界,从画中回到了他面前。
长明才在这边站定,就被对方一把抓住,手臂上传来的力道让他都觉得一时间无法动弹。起初他还没回过神来,但当他转头看去,发现自己刚才烧了半天的火其实是从那幅壁画中挣脱出来,顿时明白了。
明白归明白,谢真的眼神却让他有些说不出话。想和往常一样打趣,又不舍得,最后他还是作出轻松神色:“别生气了,你看星仪都被你切成什么样了。”
谢真眨了眨眼,说道:“原来在画里看得见?”
他上下察看长明的状况,确保星仪没有在这期间施加过什么隐藏的影响。长明说:“不但看得见,还和他聊了一会,那幅画只是另一重异境而已。”
谢真多少松了口气,伸手在长明肩上轻轻一拍,让自己平静下来。长明笑道:“不担心他跟我说什么蛊惑的话?”
“他肯定说不过你。”谢真叹道。
长明:“那是当然。”
“都到了这不死不休的份上了,他也知道不能叫人改变念头,只是想把一点犹疑的种子播撒下去而已。”谢真有些疲倦地说,“他追求所谓纯粹的执着,殊不知并不是心境无暇才是圆满。”
“该叫他听听什么才是正经话。”长明道,“不然他还在那遗世独立呢。”
谢真不禁一笑:“他设下的层层障目至此也差不多到尽头了。”
悬空的剑影随他心意,清辉更盛,银光如海潮般叩击着这片幻景。长明抬头望着,问道:“这就是天魔权柄的显相?”
谢真点了点头。长明欣赏了一下,总结道:“很像海山啊。”
剑影的形态由月华般的银白辉光织成,实则看不太出细致的轮廓,但海山的铸剑师自然在这点上很有权威。谢真道:“不奇怪,也算是心剑的一种形式。”
长明:“那怎么星仪就是一个大黑团子?他的剑呢?”
“……”谢真想了想,没找到理由反驳这个指蚀日为大黑团子的说法,于是只答后一句:“他已经不当自己是剑修了吧?”
或者说,执着于剑法修行,已经无法再让他在所追求的道上更进一步。以星仪在剑法上的造就而言,他一定经历过真正诚心专注的岁月,然而磐石亦会转移,曾经能令凤凰为他铸剑的剑修,也会有心剑蒙尘的时候。
不止于外物,即使是他一生的过往,最后也只是登向超脱的阶梯而已。
那个阴魂不散的身影此刻并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但谢真仿佛听到对方发问:你以为自己就绝不会有改变的一天吗?
他望着那道剑影,又看向长明的侧脸,心中并不去回答,只有风平浪止的宁静。
提灯:当时那把剑离我只有零点零一寸我害怕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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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补天裂(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