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蔚那边传来了消息。
在隔着一条街的一处废弃宅院里,发现了可疑痕迹。
那宅院久无人居,院门虚掩。推开进去,院内杂草丛生,正屋的门槛上,有一小片掺和着泥沙的血迹。
谢知津蹲下查验,确认是喷溅状的血迹,血量不大。
屋内灰尘很厚,地面有明显的拖拽痕迹,他们随着一路到后院。
在后院墙角,找到了一截被丢弃的、沾着暗红色香膏和石粉的麻绳,与钱掌柜颈部的勒痕宽度吻合。
“这里就是第一现场。”谢知津环视这个荒凉的院子,“钱掌柜是在这里被勒死,然后被拖到那条暗巷去的。”
“凶手看起来对这片区域很熟悉。”周蔚判断道,“知道哪里僻静,哪里适合移尸伪装。”
勘查完毕,回到大理寺时,已是破晓时分。
殓房内,钱掌柜的遗体被安置在验尸台上。
得知消息后,明荔一大早便被叫来验尸,人命关天,来不及收拾打扮,她便从府中匆匆出来。
尽管未施粉黛,面庞还是那么精致。
谢知津在一旁看着她,出神好久,想起了那天夜里,明荔身着一身白衣,伏在他膝上的场景。
明荔对尸体进行了详细的勘验,确认死因就是颈部受勒导致的窒息,与其他发现一致。
“钱掌柜胃内容物基本排空,死亡时间在末次进餐后三到四个时辰,与他离开石料行的时间吻合。”林怀州一边记录一边说,“他指甲缝里的香膏和纤维,与之前的证物成分相同。鞋底的石粉,也确认与骨骼上残留的,来自同一种石料。”
谢知津站在旁边,瞧着这具冷冰冰的尸体,一筹莫展:“钱掌柜是重要知情人,甚至可能是参与者。他被灭口,说明我们触到了他们的痛处。”
“现在钱掌柜这条线断了,”明荔洗净手,走到一旁,解下外罩,“接下来我们该从哪里入手?”
“钱掌柜死了,但瑞丰石料行还在。我们可以先从那些失踪的匠人,孙河处查起。”
他顿了顿,看向明荔:“恐怕要劳烦你,走一趟西山了。孙河究竟是意外,还是被害,总要有个确切的说法。”
“好,我即刻动身。”
她转身便要走,哪知道谢知津又把她拉了回来。
修长的大手牢牢攥住她的手腕,明荔的心也随着紧了起来。
“方才季家来了消息,希望我能快速告破此案,所以我没办法去西山。不过我会派人去保护你,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嗯,知道了。”明荔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瞧着他递过来的口哨,“莫以新被我派去查季贤的案子了,不能护你。若你遇到危险便吹响此哨,自会有人相助。”
说罢,他才缓缓松开手。
西山在汴京西郊三十里外,山势险峻,林木葱郁。瑞丰石料行的采石场位于西山北麓,一片被人工开凿出的巨大白色岩壁,在群山中格外显眼。
明荔与大理寺一行人赶到时,已是晌午。
采石场的工头是个皮肤黝黑,身材壮硕的汉子,名叫赵夯,听说大理寺来人复查孙河坠崖案,倒是没什么怪异之处,恭敬地将众人引至所谓的坠崖点。
“大人,就是这里。”赵夯指着一段陡峭的崖壁,“当日孙河就是在此处作业,失足滑了下去。我们寻了三天,只在下游河边找到他被树枝挂破的衣裳和一点血迹。”
明荔走到崖边,仔细观察。崖壁近乎垂直,岩石裸露,只有几丛顽强的杂草从石缝中探出。她俯身,查看崖边的地面和岩石。
“赵工头,”她声音平静,“你确定孙河是在此处作业时失足?”
“是,是啊。”赵夯搓着手。
“那为何这崖边并无固定绳索的磨痕?”明荔指向光秃秃的岩石表面,“采石工在如此险峻处作业,必先固定自身。这崖边干净得像是从未有人在此系过绳索。”
赵夯脸色微变:“许是,许是时日久了,痕迹没了。”
明荔冷冷地看着赵夯:“即便时间再久,也不该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赵工头,知情不报,可是重罪。”
赵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直流:“大人明鉴!这些,都是钱掌柜让我说的。孙河,孙河那日确实没来上工,他的衣物是钱掌柜后来让人拿来,丢在河边,故意让兄弟们发现的!小人也不知道孙河到底去了哪儿啊!”
“钱掌柜为何要这么做?”明荔逼问。
“小人不知,真的不知!钱掌柜只说是孙河惹了麻烦,让我们统一口径。大人,小人只是一时糊涂,贪了点钱掌柜给的好处。”
明荔瞧着悬崖思索,若孙河不是在此处坠落,那尸体又该在何处。
“郡主。”衙役轻声唤道,“那边似乎有些异常。”
明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根本看不到前路。
“你,带几个人,过去看看。”
衙役领命后,带着手下拨开灌木。
灌木之后,竟隐藏着一条小路,蜿蜒通向山坳深处。
小径上隐约可见新鲜的车辙印和零星的,灰白色石粉。
众人沿着小径前行,越往里走,那股怪异的香气越重。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山坳深处,竟隐藏着几间废弃的土坯房和一个半塌的砖窑。
窑口用泥土胡乱封着,明荔探了温度,还有些余热。
“把这里挖开。”明荔立即下令。衙役们迅速动身,用剑刨着。
窑口旁散落着一些碎骨渣,还有几个残破的陶罐,罐底残留着暗红色的,已经凝固的香膏。
“大家加把劲。”她肯定道,“这里应当是加工人骨的地方。”
挖到最后之时,两名胥吏上前,用随身携带的棍棒撬开封窑的泥土。
一股浓烈,滚烫,混杂着肉腥,香料和焦糊味的白汽猛地从窑内涌出,熏得人连连后退。
待烟气稍散,众人向内望去,皆倒吸一口凉气。
窑内支着几口大铁锅,锅底柴火的余烬尚存,锅内是浑浊不堪,漂着油花和骨渣的液体,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气味。
窑壁四周散乱地堆放着大量白骨,有些已经处理干净,白森森地堆在一旁,有些还带着未剔尽的筋肉组织,有蝇虫盘旋,更有一些较小的骨骼碎片散落满地,显然是被暴力敲碎所致。
明荔捂住口鼻,强忍着不适,走进窑内。她蹲下身,仔细检查那些白骨。
“不止一个人。”她声音有些发颤,拿起两根明显属于不同个体的腿骨,“从骨骼大小,粗细判断,这里至少有三到四名受害者。”
从工具上来看,分尸,烹煮,剔肉,研磨,是在系统性地处理尸体。
明荔环视这个如同人间地狱般的场所,拳头紧握,指节发白。
衙役们搜查周围,发现旁边有一个破旧的木箱,箱子里装着一些尚未使用的香膏原料,以及几块印着特殊标记的布料。
明荔则在白骨堆中继续寻找线索,在一堆指骨碎片中,她发现了一枚小小的,被熏得发黑的铁指环。
“大人!这里有发现!”一名衙役在土坯房的炕席下,摸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小本子。
明荔接过打开,里面是用炭笔记录的简单账目,字迹歪斜:
“三月初五,收石料一方,付钱十五贯。”
“三月十二,出白货二十斤,收金三十两。”
“三月二十,石料不足,催货。”
账目虽然隐晦,但明荔猜测。这石料指的恐怕就是活生生的匠人,白货则是处理过的人骨。后面还记录着一些日期和代号,像是交货记录。
最后一页,那一页的角落,无意中印上了一个模糊的,深蓝色的指印,指印旁,还用极细的笔触画了一个小小的,飞鸟标记。
“大人!您看这个!”衙役又从灶膛的灰烬里,扒拉出一块没有完全烧毁的碎布片,布料是深蓝色的,上面依稀可见半个刺绣的飞鸟图案,与那账本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带回去,仔细查验。”明荔将账本和碎布片小心收好。
随后,她在清理一堆较大的骨骼时,找到了一块相对完整的肩胛骨,骨面上似乎刻着什么东西。
她用水清洗干净,对着光仔细辨认。
那是一个歪歪扭扭刻出的王字,像是临死前用尖锐物拼命刻下的。
“王,难道是姓氏?”明荔沉思着。
返回大理寺的路上,明荔坐在车里一直看着那个飞鸟标记,眉头紧锁。
“这个标记,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她沉吟道。
随后明荔拿出那枚找到的铁指环,无意摸索间,在指环内侧,发现了刻痕。
她努力辨别字体走向。
“河?”她自言自语,“孙河吗?”
不知是什么缘故,马儿受了惊吓,猛地一停,明荔的头磕到了内壁上。
她挑开帘子向外头望时,外面正是刀光剑影。
衙役们正和前来刺杀的黑衣人缠斗。
明荔抱着物证在马车里低语,“别啊,我可不想要这种死法,多疼啊……”
马儿再度受了惊吓,发了疯似地向西山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