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萧蔺是自缢身亡的人极少。对外放出的消息,是岐王之死使之忧思过度,诱发了旧年隐疾,故而在夜中猝死。
保足了萧家的颜面。
是日晨,太明宫中,郭仁璟向皇帝禀报昨夜事。
“萧相供述十四年前的下毒案,是他指使年少无知的岐王所为。而后以死谢罪。”他说道,并呈上了昨夜与太子同去宰相府的侍御史所记供词。
仇明将供词摊开,皇帝看过后,微微一叹,不再言语。
“萧相辅佐朝廷数十载,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既已以死谢罪,此事便到此为止,不再追究。”仇明沉沉说道,为整件荒唐闹剧收尾。
而显然有人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还想穷追到底。仇明刚刚言罢,太后便冷眼讲道:“不过是萧相一面之词,岐王又已死无对证,何谈真相?吾看岐王之前对太子的指证言之凿凿,还是再细查为好,毕竟谋害帝王乃天大的罪事,疏忽不得。”
她深知即便萧家已倒了半壁江山,但只要太子仍在,就总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这……”郭仁璟闻言颇是为难,又不好直接反驳,于是抬起眼窃窃地看向仇明,见他也是神色不快。
“郭大夫为何不应答?”太后眯眼,语气凌厉地呵斥,“难道是想放任真相模糊揭过?”
“臣不敢。”郭仁璟连忙弯腰应道。现下这般情况,看来也只能暂让一步、再谋打算了。
他正要开口,却忽而又听一声沙哑嗓音将他拦下,轻笑道。
“萧家故去了萧相与岐王,再苛责太子,是不仁于人伦。陛下念萧相有功不欲追究,再改令深查,是不敬于君威。”
太后眼见说话的人,微微一惊,而后又一次攥紧了掌心。
韩绩一语言罢,继而宽解道:“还是到此为止吧。”
仇明闻言立即赞许地点头:“正是此理。此事到此作罢,再有提及,是有悖君令。”
将事情架到皇帝之命的高度,就算是太后也无法再生异议。
太后抿唇,冰冷目光刺向她的亲生兄弟,而那人依旧笑容沉稳,毫无破绽。
郭仁璟听命便立马得了救一般,站起身退出殿去。到此,这场草草的政议就算结束。
殿外青天白日,将望不到尽头的满地白砖照得惨淡。寒风中韩绩拢上貂裘,正欲离开,却忽而听身后一声严厉的呼喝。
“少彦!”
会叫他的字的,世上唯有一人。
他缓缓转过头,十分恭亲有礼地俯身拱手:“阿姊。”
“你到底是何意?”太后急匆匆从殿中追赶而来,灰白发髻在风中略显凌乱。脂粉难掩皱纹的面容上此刻浸染着怒色,“之前在守岁筵上为太子求情,今日又是。你可知太子是韩家心腹大患,一日不除、韩家便一日不可心安?”
而韩绩面色淡淡,丝毫没有被她愠怒的呵斥所镇住,反而问道:“将太子除去后,您又有何打算?”
太后一怔,觉得此问简直毫无意义,便怪声应道:“当然是扶持母家无势的相王上位。”
闻言韩绩不由得低头轻笑,叹道:“您与萧后一样,有些事,并不能理解。”
太后皱眉不解:“什么?”
而韩绩摇摇头,目光却是看向了天边,那儿一只失群的孤雁飞起,不甘地在云端徘徊。
“您们早已经是李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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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以以按照周尔给的地址,给玉手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现在当了风光无限的驸马爷,又问他在扬州过得如何,望尽快回信,而后便将信封投给了街头的驿站。
这些天她心情很不好,因为李暄的事。
李暄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给她买了一大堆糕点和漂亮衣服首饰,似乎想要讨好她。周以以也就毫不客气地一边穿金戴银、一边大快朵颐。但原谅李暄,是绝不可能的。
有时候李暄会从身后抱住她,试探性地亲吻她的耳垂和后颈,被周以以推开后,就装出一副愧疚又委屈的样子。
这时周以以就会迅速将眼移开,不然心软病就又要犯了。
但每日共处一室无处可去,周以以也明白自己迟早要被她磨化,只是在尽量拖延时间,叫李暄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错误而已。
“这是在长夏街买的,尝尝?”
周以以刚从驿站回来,就迎面看见李暄笑意盈盈的脸庞。她的相貌是如此秾艳标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氤氲着层浅金仙雾。纵使已经看过千百遍,那张绝色容颜闯入周以以眼中时仍使她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连忙将目光移至李暄修长指尖执着的杏仁酥上,却忽而有点反胃。
这些天李暄实在给她投喂得太多,吃腻了。
“我不想吃。”周以以于是冷淡地说道。
李暄笑容一滞,但又很快从篮中换了一个奶团子出来:“这个呢?还是热的。”
“我不饿。”周以以继续冷脸道,“您自己吃吧。”
李暄面色逐渐平淡下去,细长凤眸也逐渐危险地眯起。就在周以以以为她终于装不下去了的时候,她又倏地一笑:“罢了。”
言罢她竟真的自己小口吃了起来,不一会就将篮中点心都给吃完。这使周以以感到颇为惊讶,毕竟李暄这样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人,应该是咬一口就贬低一番而后扔掉才对。
而李暄吃完后,又向她笑道:“我没有浪费。”
周以以闻言不由得惊讶出声,原来她还记着上回把糕点丢下楼而被她训斥的事呢。
她不免感到一丝感动,李暄不会真打算改邪归正吧。
这实在值得鼓励,于是周以以伸出手,帮她擦掉嘴角的碎屑,笑眯眯道:“这就乖了。”
李暄得了她的夸奖,便得寸进尺地压上来,偷亲了一下她的唇,不过很快就挪开了,叫周以以都没法反应过来拒绝。
……算了。周以以想。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说起来李暄刚说这糕点是从长夏街买来的,这让她想起长夏街的普济坊和瘦虎他们,上次请他们帮忙传落石谷长有肉苁蓉、从而让陈甫听放弃在西京建钱仓一事,她还没去道过谢呢。
正好现下也无事,周以以便决定拿着李暄送给她的零嘴,借花献佛去。
看她收拾了篮子就要走,李暄立即问道:“你又要出去?”
“我不能出去?”周以以歪头反问。
李暄便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你说过的,带我一起。”
周以以觉得她这副疑神疑鬼的样子怪好笑的,于是宽慰道:“放心吧,我就是去趟普济坊看看那群小鬼而已。”
“那我也……”李暄还想跟她同去,此时门外却忽而响起敲门声。
“殿下,袁大人来了。”
真巧。周以以这便露出得胜且挑衅的笑容,挣开她的手。李暄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不甘心地垂下手,由她自己迅速离去了。
“让他进来。”她装了一天的温柔嗓音一瞬间变得冷漠。
袁偀见那个叫周小娘的公主友人打开门,表情十分欢快地跑去了,正觉得奇怪想问问,却在抬头看见公主黑如锅底的面色时顿感不妙地又将嘴闭上了。
“殿下……”他小心翼翼地打了个招呼。
李暄给自己顺了好几口气,才将私事的情绪从公事上剥离下来,平静道:“萧家的事,算是了结了吧。”
袁偀点头,钦佩道:“正是,与您之前预测的毫无二致。”
而后他便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一说来。当听到给太子求情的人竟是韩绩时,李暄豪无波澜的神情终于出现几分波动。
“他到底想做什么……”她垂眸,轻声自语。
“殿下。”见李暄不再说话,袁偀忍不住问了一个他本不该问的问题,“上次臣为您寻的男子,您是如何处置的?”
之前李暄命他找的人,竟是一个年轻俊秀的得势新官,这不禁令他感到一分不安。该不会……
“没杀成。”李暄阴恻恻地答,眉头紧锁。
袁偀闻言吓了一跳。原来是仇人,是他想偏了。想到这他又有些宽心下来,于是主动请命道:“那不如交由臣来办罢。”
而李暄却摇头,闭上眼藏住其中不甘之色:“不必。时机未到。届时由本宫亲自动手。”
袁偀不禁一怔,这该是多大的仇人。但他也没理由细问,于是就此行礼告退。
“等等。”李暄却又将他叫住。
“什么?”袁偀回头。
“把这些东西扔到外头去。”李暄站起身,将还没来得及送给周以以的一大篮糕点如垃圾般丢进他手里,神色不佳地冷哼,“本宫看着就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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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周以以独自一人慢悠悠地走在西京的街市上,看着周围繁华景象、人来人往,心情也渐渐愉悦起来,好不悠闲。
等到了普济坊,正在门外用树杈子打架的“侍卫”见到云鹤带着这么多零嘴前来,便立即兴奋地叫了一声“啊”,不一会这“啊”就穿过前堂,穿过廊道,传到最里头的暗房去了。
“我来了我来了。”周以以这便大摇大摆地笑眯眯走进去。她本就比这群小鬼高,手里又挽着个装满好吃的的篮子,故而在这群孤儿眼里就像下凡到猴山的太白金星一般,纷纷怪叫着拥了上来。
“云鹤!几月不见、你阔气了!”跛狐笑话了一声。
“哼哼。”周以以得意地答道,“那是。我现在可是长德公主的好友。”
这群小鬼眼中立马放出羡慕的光,将周以以照得更像天上的仙君了。
“瘦虎呢?”周以以散了半篮的零嘴,却依旧没有看见那个年少老成的瘦高个,于是好奇地问道。
“老大在和新来的兄弟讲话呢。”旁边的小孩塞了满嘴黏糊糊的糖,迷糊不清地说道。
“新来的兄弟?”周以以更加好奇了,没想到还有新人加入义云帮。
“是啊,个子可高。”跛狐也补充道。
周以以似懂非懂地点头,刚想说那我在外面等等,却正在这时暗房的木门咯吱一声脆响,瘦虎面色平淡地走了出来。
她于是高兴地推开身旁簇拥的小鬼头们,一边喊道:“瘦……”
而她的声音忽而滞住,因为看见紧跟着瘦虎走出来的人。
——不是周尔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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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画皮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