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婚礼当天新娘表现完美。
入场,誓言,佩戒,致辞,敬酒,送客。
流程天衣无缝。
婚纱是沈初曦挑的,提前两个月联系常给新娘做衣服的设计师,量身打造一条重工刺绣抹胸鱼尾裙,臂饰绣纹碎钻,与鱼尾刺绣相对照;拖尾布料纯白,质地特殊,自腰间向下延伸流泻,云朵般的存在感。红毯上拖出一道迤逦泡沫。
新娘入场时他看见沈初曦在笑。
……
第二天早上一起上班,一路无话。
……
……
已至冬末,这天偏下一场雪。正巧是做经验分享的日子,会议室阶梯在背后延伸向上,他坐第二排,旁边是堂兄弟。彼此只是点头。入席时职工大多坐稳,第一排座位大多空悬。按说这种会议,第一排没必要来,但年初赶上例行董事会,刚巧会后有空;也可能董事长想让演讲人在总部露脸。或许两者皆有,总之高层全来了。会议在各地分公司现场直播。
分享人站在台前,工作人员在调整麦克风,她在调整PPT。他撞见至少五次她脱稿演讲练习。在家,楼顶,半夜。讲完问叶青怎么样。她的情人撑着头昏昏欲睡,在旁边说非常完美,没问题,只要当天不紧张就好。
看不出她紧不紧张。
黑发高高束起,站姿挺拔薄淡。裁剪利落的白色长裙,大概是叶青送的?也有可能是沈初曦。她联系上设计师之后就开始送黎潮衣服。也不止这两个,都爱给她送礼物。家里礼物多得堆不下。尽是贵重物品,管家和阿姨不敢拆。有一回他站储物间门口看了几秒,她立刻道歉说不好意思,马上收起来,跑进去收。
东西太多,他想着帮下忙,一进门她就吓了一跳;等他把东西拿起来,像被针扎了,垂首说抱歉。
这就是婚后两人在家说的所有话。
落雪夹雨。董事长入场时全场安静,她站在讲台一侧,对老人垂首示意,不卑不亢,礼节性的动作。董事长脸上难得有一丝笑,也对她点头。演讲进行得非常顺利,全程脱稿,她站在屏幕前拿电子笔操作,从战略方向解析切入,以各层级人员实操为主要内容,与其说是演讲PPT,像是自己做了一份数字业务SOP手册,从高管、中层管理者到基层人员,涵盖整条业务线,内容精确可复制,倾囊相授。不像公司内部分享会,像花大价钱请的专业教授。比起教授,还更贴合公司业务要求。会后她把PPT分享出去。他有预感这东西会被品牌部印成手册,回头得去申请注册版权。
会后问题时间,问题层出不穷,分享会结束该散场,讲台前围满了人。沈初曦也在,于是围上去的人更多了。极少搭话、素有嫌隙的长房堂兄侧头看他,竟对他挑了下眉。
他知道什么意思。
他心烦意乱。
拖了半小时才散场,会后董事长叫她去聊天,聊到下班。不知道聊了什么。各自在办公室待到晚上十点,回程路上副驾驶神采奕奕。
南方城市不常下雪,一场雨夹雪,两侧灌木仍是湿润翠色。夜里庄园路灯投落明黄,空气湿润寒冷,竟又飘下零落霜花,他在三楼房间洗漱,透过窗户看见黎潮站在庭院,仰头看天上的雪。
她总是自己一个人。
更晚些时候,小雪停了,庭院里人影消失,隔壁房隐约传来声音。佣人住在楼下,夜间不上楼。别墅太大,两个人住显得空,冬天地暖全天循环,仍然比小房子冷。时钟显示晚上十一点。声音渐停。他还坐在沙发看着时钟。
他没去。
第二天早上,她请病假,他去公司,家庭医生说可能是着凉了。他坐在办公室,跟品牌部商量版权登记和知识付费以及后续量产的问题,沈初曦进办公室摔上门,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攥着他的衣领问:
“——沈曜辰,你是不是有病?”
他嘴张大了。
这怎么都能知道?!我靠心灵感应真有这么玄乎吗?!这么多年他还是不敢相信!!
但沈初曦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于是那点稍微轻松的震惊也被苦涩覆盖了。
“我真不行…”他低声说,“姐,真不行…我……”
“你不行是吧。”沈初曦懒得理他,把他往地上一摔。“行,那做试管。今早她跟我商量的。”
沈曜辰愣住。“她跟你商量。”
“不然呢?跟你吗?傻○。”沈初曦呵呵一声,“你准备一下吧,过段时间去医院。”
“?没人问我意见吗。”
“你的意见不就是不愿意吗?”双生姐姐对着他冷笑,还是居高临下,轻蔑的眼神,像把人看穿了。他狼狈起来,胸口越来越堵。他低声分辨。
“姐,我心里真不舒服…”
“我知道。”她冷冰冰地说,“随你吧,我带她去。”
“去哪?”
“医院,你脑子装东西了吗?刚说的。”
“我没说不愿意——”
“愿意你他○倒是上啊?!这都多久了!半年!够叶青让她怀六个!你有病是吧沈曜辰!”
“我靠沈初曦你不要突然打脸这是公司——姐姐姐等一下等一下我错了我靠不是衣服裂了不是姐我表很贵的你别往地上摔水里也别——”
……总之最后是一个被浇了满壶茶水,头发上挂着茶叶,脸被打肿,衣服纽扣崩掉,有价无市的绝版机械表凄凉躺在壶底的狼狈状态。
“……”
“……”
回过神来都意识到不该在公司打架(单方面)了!明天不知道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沈初曦难得冲动一次,精心打理的大波浪乱成一团,坐在沙发上梳头发,冷着脸不说话。他从地上爬起来,静默一会儿,哑声说,“姐,咱们在害人。”
“不用你说。”她的脸色没有波动,“不用你一次一次提醒我。”
“回不了头的,姐。”
“对,”她讥笑道,“要了就回不了头,你也可以选择不要,现在跟她离婚。”
“……”
“你认真的吗。”
她抬起头,眼神摄人冰寒,压迫感强得能把人拦腰折断,连肉带骨压碎进茶壶里。
事已至此,礼也办了,脸也露了,会也开了,董事长都开始把黎潮叫进办公室画饼了,就差临门一脚,他现在说受不了做不下去?没有这个道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全家跟着没脸。还有工作,公司,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所有事搅在一起。他越来越抗拒,关系越缠越深;说「回不了头」,可就像旅行第一天晚上他想的那样,从双生姐姐结婚那天,他们就回不了头了。他接受了。他是接受了。问题在于——
“好,换个人就行,是吧。”
他说不出话。
“可以,都能安排,这样也简单。你姐夫早就等这一天了,孩子生下来再换吧。”
沈初曦梳好头发,理好衣襟,站在门口,回头看他一眼。那一眼极复杂,失望、冰冷、恨铁不成钢,混杂无奈、怜惜以及一点微微的迷茫。对视片刻,她转过身,抚去了他头上**的茶叶。
……
进门管家欲言又止。三楼主卧,靠里是她的房间,门口是衣帽间,他的房间正在隔壁。满头茶叶味,他先冲了个澡。出浴室吹头发,又顺着窗看见人影。
园丁在修剪花园,做表面功夫,因为冬天没有可剪的。她裹一身纯黑皮草,坐在凉亭看园丁工作,看得年轻男人异常紧张,剪坏三簇灌木。好在没看多久,来了一通电话。他直觉那是姐姐的。她接起来,手机贴在耳畔。一句话没说,放下手机,转身上楼。
过一会儿他听见隔壁有人在哭。
低不可闻的泣音消失,他起身去敲主卧门。对方没有回应。推门而入,她还裹着纯黑皮草,蜷缩在雪白沙发,海藻般的长发垂落在脸颊两侧,发梢湿润滴水。
满室寂静,关门咔哒一声。她抬起头,看见他,怔住了。他错开眼,没说话。她先从沙发上坐起来,擦掉眼泪,神色困惑,搞不清他的态度;看看他身上的浴袍,看看他的脸色,慢慢脱下了柔滑漆黑的大衣。
他没有制止。
于是剩下几件也脱掉了。
皮草色泽墨亮,沿沙发一角滑落在地。她赤脚走近,解他腰间的系带。
两人都有点尴尬,场面不太好看。氛围僵硬。没有人有说话的打算。她的房间没有太多生活气息,主色调是宝石蓝,书架上有很多书,陈列架摆着雪茄和酒,不知是谁送的;茶几上是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床单是暗暗的琉璃蓝,触感绒绒柔软。
青天白日,窗帘敞开,没有人想起去拉。节奏乱糟糟的,认知对不上拍。她侧头看向窗外,眼里还有泪,映出灰蒙蒙的天空。
昨夜下了一场冬雨,第二天还是阴沉沉的。天气不好。婚礼那天也是,多云,湿闷寒冷。好在会场辉煌,冰蓝色剔透美丽,穹顶的琉璃灯像结霜,透出凉冽的冷色。婚纱也好看,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衣服,大体量重工高定婚纱,明星走红毯都不那么夸张,只有婚礼上新人配穿。裙摆看起来像飘逸的棉花、泡沫和云朵,穿在身上拖得人走不动路。
敬酒服是红色,也是鱼尾裙,但轻便,衣橱里唯一的红;红黑白三色纠缠。婚礼当天她最积极的环节是敬酒。
这一回没中,可能因为晚了一天。
……
……
气氛比之前好些,但没好太多。年初工作不算忙,会上内容新瓶装旧酒,去年的文件改改还能用。主要还是在忙融资材料,沈初曦辗转夜宴,各方面打通关系,终于拿到各方背书。毕竟是「试点」,材料审核极其严格,准备整整半年,马上要交项目计划书,他把任务列得明明白白,手下偏像白痴听不懂话,一遍又一遍弄错,每回错得不重样。能把人气笑。打回几次终于勉强能看。每到这时候他就意识到黎潮的好,她不仅听懂执行,而且直接从核心目标出发分析任务,和他的思路完全一致;她想得还更细致,会从多个层面考虑,方案预案极其完美。
要是最开始她没去晟奇就好了,再等两个月,他和沈初曦一定把她招进来。但也没准,当时她是不是已经和叶青好上了?那应该招不进来。算了。想这些也是没用。
计划书提交就是预审,预审完整改,整改又是一个大工程,再往后,如果幸运能通过,路演也麻烦得很。少说还要半年工夫,忙得简直看不到头。何况还有其它日常任务。实在腾不出手的,他思忖着挑一部分交给黎潮做,为她提前适应。以后提上来,这是她的活。
晚上他去接她,九点半,办公室灯光明亮,她坐在桌前吃东西,听见开门声,抬起头,音色轻柔,客气道:
“曜辰总。”
她手上东西包装像药。他下意识看了一眼。
发现她在吃阿胶。
这个发现让两人都很尴尬。她把最后一口咽下去,包装袋仓促扔掉,起身拿包。暗金色鳄鱼皮,不知道是谁送的。
这一次回程路上说了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