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此间纷扰尘埃落定,百鹤长老挨骂的时日又添了数旬。
那些夹杂着怨怼与不解的言语,像钉子似的,日复一日砸在她周身。
非但没能磨去半分棱角,反倒让她那副刻板如铁、无情似霜的模样,在众人心里刻得愈发深了。
仿佛连她衣袂间沾着的霜气,都成了拒人千里的佐证。
她的灵识落在最近收入门中做幺徒儿的李三身上。
她没了一个徒儿,就收了这少年,又被人指着脊梁骂了一阵子,就连不少同门都有耳闻,恐怕连那不问世事的老剑仙都知道了。
她凝神看着施寐两人片刻。
那少年正随着施寐打坐,浑身好像有虫子一样,扭来扭去,满是顽劣的乡野性子。
她收回灵识,看向乔竺。
此时,那抹白发白衣的身影正静坐在百丈高的古木之巅。
树干粗壮如崖,枝桠虬结如苍龙,托着她仿佛托着一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雪。
她身上那件雪衣不知用了何等料子,在天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泽,竟比枝头积雪更显洁白绚烂。
衣摆自高空垂落,如一道流云坠向深渊,又似仙鹤拖曳的长尾,在风里轻轻漾着,却带不起半分暖意。
远远望去,她果真是一只遗世独立的仙鹤。
只是这仙鹤太过安静了。
没有振翅欲飞的活力,那对隐在宽袖下的手臂无力垂落。
没有清越穿云的歌喉,唇瓣紧抿着,连一声浅叹都吝于吐露。
她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滞在那里。
身下是遮天蔽日的苍劲树丛,周遭是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
天地间的风呼啸而过,卷走了林间最后一点残响,却卷不动她半分衣角。
她就那样坐着,仿佛要坐成一座冰雕,又仿佛在等。
等那东风破冰而来,等那第一枝迎春花顶着残雪探出头来。
只是那等待里没有半分希冀,反倒像在等着迎春绽放的那一刻,自己便会随着最后一片残雪,悄无声息地消融在风里,化作山间一缕无痕的白气,就此归于虚无。
百鹤仰着头看着最高峰,低声喃喃:“师尊数年不曾召见,怕是忘了看守黑河的徒儿了。”
风声停住时,她旁边突然出现的纪悬舟靠在她身上,没骨头一样。那面容已经恢复许多,被她的心魔喂养的鲜活了,得意忘形的躺在了百鹤腿上,嘴里念叨不停,鼻尖上的小痣晃来晃去。
“琼枝,你终于肯放我出来了。”
“我好闷,呜呜。”她在百鹤大腿上滚来滚去,一会埋到腹部,一会差点从膝盖上滚下去。
只是一道无形的禁锢让她没办法离开百鹤身边。
“琼枝,你为什么不抱着我?我好怕!这里特别特别特别特别高!”
“呜呜……”
纪悬舟在一旁吵吵嚷嚷,语无伦次的聒噪里带着孩童般的憨傻,那点智商瞧着竟真与稚童无异。
“讨厌你!琼枝是坏人!”
任由她骂,百鹤长老始终垂着头,雪一样的长发从肩头滑落,丝丝缕缕缠绕而下,遮住了半张脸。
她没应声,也没半分斥责的意思,只松松地环着膝头那人的腰,另一只手抬起,极轻极轻地,在她发顶摸了摸,指尖是近乎怜惜的力量。
“鹤仙君,往日未曾想到,会有一日,你会露出这般可恨的样子,让人杀不得,爱不得,怨恨不能。”她自嘲一笑,这次的心魔已经生了许久许久了。
也许是这次的纪悬舟太蠢笨,太稚嫩,害她再下不去手。
她心软的将寻来的残魂放入其中。
乔竺寻了三日。
从云雾缭绕的后山找至冰封的寒潭,从藏经阁积灰的阁顶寻到炼丹房冷透的丹炉边。
连她往日最爱伫立的观星台都踏遍了,却始终没见着师尊那抹标志性的白发白衣。
雪粒子落了她满肩,融成细水顺着发梢往下淌。
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冰凉——
就像师尊看她时,那双总蒙着层霜的眼。
最终,她还是下了山。
山脚下的镇子裹在残雪里,屋檐下的冰棱滴着水,啪嗒啪嗒打在青石板上,倒比山上多了几分活气。
乔竺没去别处,径直拐进了镇子东头那处小院。
门虚掩着,里头飘出淡淡的药香,混着点新熬的米粥气。
她推门进去时,宋桃正坐在窗边纳鞋底。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竟泛出点暖融融的光晕。
见她进来,宋桃连忙放下针线起身,袖口磨出的毛边蹭过桌沿,带倒了桌边的药碗。
褐色的药汁溅在青布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乔竺……”宋桃的声音总带着点怯怯的颤,他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外面雪大,快进来烤烤火。”
这是一个貌美而弱柳扶风的少男。
乔竺没应声,只看着他慌忙去擦药渍的手——
那双手纤细得像初春的柳条,指节泛着长期卧病的青白,连捏针都显得吃力。
她忽然就懂了,为何别人总说宋桃是“柔弱得风一吹就倒的花”。
而此刻,百丈高的古木之巅,百鹤长老正垂眸望着山下那片朦胧的屋舍。
风掀起她的衣摆,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却连眼睫都没颤一下。
乔竺的去向,她闭着眼也能猜到。
无非是去给那宋桃送药,替他掖好被角,或是听着那少男低低的咳嗽声,皱着眉盘算该换哪味药材更温和些。
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百鹤长老缓缓抬手,指尖触到自己鬓边的白发,冰凉刺骨。
她想起曾经,自己也是这样追在师尊身后,奶声奶气地问:“师尊,山下的桃花什么时候开呀?”
那时老剑仙怎么说的?
好像是冷冷斥了句:“修道之人,分心于花草,成不了大器。”
风更大了,吹得衣摆猎猎作响,像极了仙鹤振翅的声音,却终究没有飞起。
百鹤长老望着山下那抹小小的、为旁人忙碌的身影,唇瓣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罢了。
她这样的人,本就该守着这百丈孤峰,守着一身冰霜。
至于那些温暖的、柔软的牵挂,大抵从一开始,就不该属于她,她平生第一次感到悔恨,感到绝望。
因为眼前这个像白痴一样的残魂而感到痛苦。
“下雨了。”纪悬舟懵懵懂懂地晃着头,脸颊上那片湿黏凉滑的东西让她不舒服,像被什么脏东西糊住了似的。她咧开嘴,带着哭腔哼哼起来,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指缝里立刻沾了红乎乎的一片。
她青灰色的衣裳都变脏了,头发上灰扑扑的蓝色发带被风刮走了。
“掉了!琼枝!呜呜……”
纪悬舟脸上那片湿黏的凉意漫开时,她正出神地望着百鹤垂落的雪发。指尖无意识地蹭过脸颊,触到的却是半凝固的黏腻,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她微微一怔,迟钝地抬起手召开发带,被纪悬舟抢过去玩弄。夕阳下,她看见指腹那抹暗红清晰得刺眼。
“……血?”她轻声呢喃,像第一次认得这个东西。
视线缓缓上移,落在百鹤脸上。
那人依旧垂着头,半阖的眼睫遮住了眼底情绪,唯有唇角那道血痕蜿蜒而下,在苍白的下颌线刻出触目惊心的弧度,雪色衣襟早已被浸透。
纪悬舟的呼吸顿了顿。
她看见百鹤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可那紧抿的唇瓣正抑制不住地颤抖,每一次细微的开合,都有新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砸在她手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你……”她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发出含混的气音。
魔气正丝丝缕缕地从百鹤周身溢出来,墨色的雾霭与猩红的血纠缠着,在她袖口、发间织成妖异的网。
纪悬舟盯着那黑气,眼神茫然,一股憎恶涌来心口,她仿佛在辨认一件熟悉却叫不出名字的物件。
直到百鹤搂着她腰的手臂忽然一松,又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纪悬舟才如梦初醒般抓住她的手腕。那只手凉得像冰,却又被皮下翻涌的血气烘得发烫。
“怎么没死成…”她听见自己这么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望着百鹤染血的衣襟,望着那藏不住的魔气,望着这人强撑的笔直脊背,忽然混沌的意识收拢。
头脑剧痛之下,她惨叫起来。
只有指尖攥着百鹤的衣袖,攥得指节发白。
像终于拼完一幅打乱的拼图,看清了图画里早已写好的结局。
山风呼啸,银白雪色降落。
漫天风雪,将百丈高的古木之巅,连同那抹被血色浸透的白,一并吞入无边的暮色里。
头脑中像被巨石碾过的弦割肉,纪悬舟只觉得脑子里有无数根针在扎,那些混沌的、模糊的碎片猛地撞在一起。
缠绕的魔气,还有很久以前某个同样飘着雪的日子,这人也是这样背着快失去意识的她,一步一步走在魔域,背影挺得笔直,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咳了血。
“琼枝……”她疼得蜷缩起来,指甲几乎要嵌进百鹤的肉里,“你又……又骗我……”
死了也不得安生。
声音里还带着孩童般的委屈,却多了点清醒的锐痛。
百鹤终于动了动,她垂眸看着怀里人痛苦挣扎的脸,那双眼此刻睁得极大,瞳孔里映着自己染血的模样,像面碎了的镜子,照出她所有狼狈。
别哭。
唇角的血还在涌,她想抬手替纪悬舟擦去眼角的泪,手却重得抬不起来,只能任由那点温热的液体混着自己的血,在纪悬舟脸颊上洇出更深的红。
百鹤闭上眼。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很,却压不过心口那点钝痛。她知道纪悬舟这是要醒了,被她这一身伤、这翻涌的魔气逼着,从那个被她刻意养傻的壳子里,一点点挣脱出来。
可她不想让她醒。
醒了,就要面对真相。面对她这个早已被魔气蚀骨的同门师妹。
面对两人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面对山门里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还有……她害了她的事实。
百鹤猛地收紧手臂,将纪悬舟更紧地搂在怀里。她能感觉到怀里人的颤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那越来越清晰的记忆,和越来越浓的怒气。
“别怕。”她用尽全力,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自己都不信的镇定,“有我在。”
话音刚落,唇角又是一阵腥甜,更多的血涌出来,溅在纪悬舟的发顶。纪悬舟忽然停止了挣扎,只是抬起头,眼神从混沌里挣脱。
陌生人似的盯着她,没有半分温度。
“琼枝,放开我。”她声音平平,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的血落在我身上,好脏。”
……好脏?
百鹤颤抖起来,却不肯松手,“你现在这样,落入仙门,求死不得,求生不能,我不能害了你。”
至少,能让她多守一会儿这片刻的、自欺欺人的安宁。
风里的灵力波动越来越清晰,带着山巅积雪也压不住的威压,熟悉得像刻在骨头上的烙印。百鹤浑身一僵,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是师尊。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她最后看了眼怀里的师姐,那双眼还凝着冰似的冷,却在她抬手时微微颤了颤。百鹤不管不顾,用尽残存的力气将那道无形禁锢收得更紧,铁锁似的缠上两人的灵脉,仿佛要将彼此的命剜下来,死死焊在一起。
逃……必须逃。
“……抓紧。”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血气的嘶哑,根本容不得抗拒。话音未落,脚下已凝出一柄冰剑,寒光劈开风雪。怀里的人果然开始拼命挣扎,指甲掐进她的肉里,带着刺骨的狠劲,可百鹤只是将手臂收得更紧,御剑便往黑河方向冲去。
黑河之上波涛骤起,黑水翻涌如沸。
谁也没想到,那个曾失足坠河的李三竟被卷在浪涛里,少年的惊呼声碎在风里,眼看就要被黑水吞没。
该死。
百鹤眼尾扫过,几乎是本能地探手一捞,将这便宜徒儿甩在剑脊上,三人一剑,如离弦之箭掠过河面,直扑凡界方向。
神魂早已如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碎玻璃似的疼。她咬着牙催动灵力维持传送术法,经脉里的魔气却趁虚疯长,顺着仙骨蜿蜒攀爬,转眼已覆上大半脊背,像张狰狞的黑网。
“师姐……”她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呢喃,被风声撕得粉碎。
冰剑穿透黑河雾气的刹那,魔气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仙泽。百鹤感觉不到疼了,只知道要往前冲,冲进那片混沌的暗影里——那是世人谈之色变的魔界,却是此刻唯一能容下她们的地方。
逃离这山,逃离这道威压,逃离所有既定的结局。
她要带着她的师姐,一起走。
主角升级打怪去了,终于开始来点修仙界该有的刺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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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堕入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