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地,屋里安静了一下。
但是,乔竺不仅没有退出去,反而“咚”一声跪倒在地。她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讲了,说完仍跪在原地,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师尊……您是不是身体不适?”她问得直白,百鹤长老闻言,浅色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乔竺。
一些阳光落在她浅色的睫毛上,眉心一道痕迹。
她指尖正捻着一串紫檀法器——那是师尊从前赐下的,有平心静气之效,此刻闻言,捻动的动作微微一顿。
“无妨。”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不过是昨夜打坐时岔了口气,过几日便好。”
乔竺却不肯起身,膝行半步仰头望她,眸中满是焦灼:“可徒儿方才见师尊抚着心口,脸色也比往日苍白许多。您向来讳疾忌医,莫不是……”
话未说完,已被百鹤长老抬手打断,语气添了几分淡漠:“修行之人偶有小恙,不足挂齿。你且带着那少年回去,好生照看,再将功课温一温,明日卯时的早课莫要迟到。”
她转身欲走,衣袍扫过案上的青瓷瓶,里面的丹药“骨碌碌”滚落出来,在地面撞出清脆的声响。乔竺望着那几颗黯淡无光的药丸,忽然想起昨夜师尊房中传出的压抑咳嗽声,心口猛地一揪。
“入宗试炼,我不是前三甲,我与宋桃不过垫底。按规矩,三甲该被三仙君收为亲传,我这种人本该逐出仙踪……师尊为何偏要破这个例,收我为徒?”乔竺仰头攥住百鹤垂在地面上的衣角,指节因用力泛白,声音里裹着藏不住的惶惑与执拗。
百鹤喉间突然涌上一阵急痒,她猛地侧过脸,剧烈的咳嗽声破喉而出。
“咳、咳……”
那咳嗽来得又急又猛,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一般,她下意识按住胸口,素白的指尖抵在衣襟下,青灰色衣袍被震得轻轻发颤,鬓边银发随着动作微晃,几缕霜白发丝滑落,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乔竺慌忙松了手,却依旧跪在原地,望着她发白的侧脸与紧抿的唇,眼底的疑云更浓:“师尊?”
“你如今剑术课能稳居前十,这份日日不辍的刻苦,为师瞧在眼里,实在欣慰。”百鹤倏地抬起头,转身走向窗前。
木窗被她一把推开,穿堂风骤然涌入,卷得她清瘦的身形微微晃动,青灰色衣袂翻卷如蝶翼,发间未束的银丝与几缕残存的青丝一同乱舞。
“吾做事,只凭喜恶,从无道理可言。”她的声音裹着风,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乔竺嘴巴张了张——师尊又在转移话题。
师尊近来一直在黑河驻守,和曾经那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散模样截然不同。
这之间,会有关系吗?
她垂下眼睫,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将眼底的情绪尽数掩住。“徒儿多谢师尊垂怜,方才师尊吩咐的事,徒儿一定好好完成。”
她从地上爬起来,躬身缓缓后退:“徒儿告退,愿师尊早日养好身体。”
“去吧。”百鹤长老的声音裹在风里,没有回头。
乔竺刚退到廊下,身后的木门便被穿堂风“吱呀”一声带上,门闩落锁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望着那扇紧闭的门,隐约听见屋内又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混着风穿过窗棂的呜咽,像根细针,轻轻刺在心上。
乔竺在廊下站了片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方才攥过师尊衣袍的地方,粗布的纹理仿佛还印在掌心。风卷着竹香掠过鼻尖,她忽然想起昨日去黑河岸边寻师尊时,见她背对着自己立在雾里,青灰色衣袍被水汽浸得发沉,发间银丝黏在颈侧,像结了层薄霜。
那时她还不懂,为何向来怕潮的师尊会在黑河驻留这么久。
直到方才看见那几颗黯淡的丹药,听见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才后知后觉地惊觉——师尊的病,或许和黑河脱不了干系。
转身往回走时,石阶上的苔藓沾湿了鞋尖。
李幺妹还瘫坐在山脚的竹丛边,见她下来慌忙撑着竹杖站起,脸色依旧发白:“姐姐……”
“我师尊让我带你去我那里疗伤,今日实在对不住。”乔竺打断她,目光扫过远处被云雾笼罩的黑河方向,那里的雾气比往日浓了数倍,像团化不开的墨,“不会再有下次。”
李幺妹跟着她快步疾走,过了会就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她在药房外等着,习惯性藏在暗处,蹲在地上,过了会她又看到了那个花枝招展的少男。
她心跳加速,有点紧张,却看到他进了刚才那青衣人进去的药房。
丹房的铜锁生了锈,乔竺摸出师尊早年给的钥匙,插进锁孔时“咔嗒”一声轻响,惊得梁上积灰簌簌落下。药架上的瓷瓶倒了大半,里面的药粉撒了满地,唯有最上层那排贴着标签的瓶子摆得整齐,瓶身却凝着层薄薄的冰碴。
她踮脚取下最左边的瓶子,拔开塞子时,一股腥甜混着苦涩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的药膏呈暗紫色,质地黏稠得像凝固的血,指尖触上去时,竟带着刺骨的寒意。
这是……师尊一直在用的伤药?
乔竺猛地想起前段日子,在窗边瞥见的景象。
师尊正对着铜镜涂抹药膏,脖颈处露出的肌肤上,爬着几道青黑色的纹路,像极了黑河底那些纠缠的水草。
“师姐?”宋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怯生生的试探,“你……”
乔竺塞好药瓶转身,却见宋桃站在门口,不知何时换了件月白色的锦袍,腰束玉带,衬得本就清瘦的身量更显挺拔,偏偏眉眼间带着几分刻意柔和的怯意,倒生出种矛盾的楚楚可怜来。
他发间束了支白玉簪,原本随意垂着的发丝被仔细拢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见乔竺看来,还下意识抬手理了理衣襟,眼底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
“师姐,我想着去给师尊送些热水,”宋桃声音放得温软,指尖在袖摆上轻轻摩挲,“方才听师尊咳嗽得厉害,许是渴了。”
乔竺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又落回他手里那碗干硬的饼子上——粗瓷碗边缘还沾着焦黑碎屑,与他这身刻意收拾的体面模样格格不入。
她想起入宗时宋桃总爱藏些精致点心,夜晚约自己同食。
此刻这副情态,倒与当年如出一辙,不过,现在他是要做什么?讨好师尊么。
“不必了。”乔竺抬手按住他递来的水壶,指尖触到壶身微凉,“师尊方才说了要静养,我们先回去。”
宋桃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却还是顺从地收回手,跟着乔竺往石阶下走。风卷着他的袍角扫过苔藓,腰间玉带扣碰撞着发出轻响,在这死寂的山坳里显得格外突兀。
乔竺听得心烦,忽然停步回头:“你这玉带,哪来的?”
宋桃吓了一跳,慌忙按住腰间:“是、是前几日在山下市集买的,说、说玉能定神……”
乔竺望着他躲闪的眼,她没再追问,只是转身时,指尖又攥紧了袖中的药瓶,瓶身的寒意透过布料渗进来,像块冰碴子,硌得心口发紧。
乔竺的目光逐渐冰冷。“你伤了人,不道歉,不治疗,还想杀人。我对你越来越恶心了,宋桃,滚出去。”
宋桃阴着脸,气得发抖:“乔竺,你别后悔。”
她抓起药瓶往外走,裙角扫过地上的药粉,留下一串浅淡的脚印:“去备些烈酒和干净的布巾,跟我来。”
宋桃向来孤傲,看到此情此景,甩袖就走。
宋桃愣了愣,看着她疾步走向竹屋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乔竺攥着药瓶的指节泛白,他脸色发白,心里不舒服。
风又紧了,檐角的铜铃响得急促起来,像是在催,又像是在警。
乔竺站在紧闭的木门前,指尖悬在门闩上,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轻响,混着师尊压抑的闷哼,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一点点啃噬着这座山最后的生气。
里面一阵叮当响。
过了一会,她听见百鹤说:“最近不要过来,回去。”
乔竺行了个礼,说:“师尊,徒儿是担心您的伤。”
“无碍。”里面的声音有些低,居然听起来有些弱势。“快走,记住为师交代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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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只凭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