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只剩最后一点余烬,殿外的撞击声不知何时停了,死寂得让人发慌。李幺妹缩了缩脖子,忽然发现石台上那半开的锦盒不知何时完全打开了,里面那绺东西在暗光里浮动,细看竟像极了人的头发,正随着殿内气流轻轻摆动。
“那盒子……”她刚要提醒,就见纪悬舟抬眼望过去,眸中青光乍现,随即又迅速隐去。
“先顾眼下。”纪悬舟从袖中摸出条银色锁链,小心地缠在琼枝手腕上,锁链触到皮肤时泛起淡蓝微光,“这锁灵链能暂时困住她体内的邪祟,天亮之前,不能再让她接触那些雾气,天亮了就结束了。”
“你不必担心,会没事的。”她意味深长的说。
李幺妹疑惑看着那条锁链,又看了看蜷缩在纪悬舟怀里、像只受伤小兽的琼枝,忽然想起刚才掐住自己脖子时那狠戾的力道,打了个寒噤。
这离恨宫,果然处处是要命的坑。
不知过了多久,纪悬舟怀里的人的睫毛忽然颤了颤。
百鹤意识昏沉,她鼻尖先闻到的是殿内陈腐的尘埃气,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压过了熟悉的冷松与药草香。
眼皮像被晨露浸过的棉纸,黏得挣不开,直到耳际传来一声极轻的喘息,百鹤才费力清醒。
她费力地掀开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直到聚焦时,才看清自己正靠在纪悬舟怀里,手腕上缠着冰凉的锁链,泛着奇异的蓝光。
入目是纪悬舟近在咫尺的脸。
“师姐……”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刚一出声,就觉喉咙火烧般疼。
纪悬舟立刻低头,眼底的冷意瞬间被关怀取代,随即手拍了拍她的背,小心翼翼的安抚。
百鹤这才看清,这人眼下泛着浓重的青黑,颧骨上的痣在透着病气的皮肤上愈发红得显眼,下巴那颗痣旁,还沾着一点未擦净的血痕。
“醒了?”纪悬舟的声音放得极轻,纪悬舟的声音带着点哑,说话时下巴的痣轻轻动了动。百鹤这才发现自己正被师姐横抱着,双臂稳稳圈着她的膝弯与后背,指节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
她指尖试探着碰了碰膝盖上的人的脸颊,见她没再露出抗拒的神色,才松了口气,“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百鹤动了动手指,锁链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我……”她喉间发紧,眼眶忽然热了,“我是不是做了什么……”
纪悬舟抬手按住她的后颈,将她轻轻按向自己肩头,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琉璃。
“没事了,”她下巴抵着百鹤的发顶,声音带着点冷淡,“琼枝。”
百鹤把脸埋在师姐衣襟里,闻到那股清苦的药香混着淡淡的血腥,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抬手攥住纪悬舟的衣袖,指腹触到布料下凸起的肩胛骨,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等她彻底平静下来。
才发现对方已经把她松开站了起来。
她抬头仰望着纪悬舟,看对方站直了身体,看向远处晦涩的黑暗,然后她走远了,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
“天亮了,琼枝。”殿里很安静,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其余的东西好像都不存在,没有一丝灵气涌动。
“该醒了。”纪悬舟回头看着她:“不要沉溺在往事里,自己做的选择,要学会自己承担。”
“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一句轻叹仿佛要融化一般。
茫然间,幻境破灭了。
在季悬舟眼里,在过去的她的记忆里。她并不知道,琼枝现在已经是百鹤长老,过的不知道比过去要好多少倍。
一个死人,一个本该化作尘土的人,却因为百鹤的法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哪怕她什么都不知道,也有些可怜。
如果有一天,让师尊和掌门知道了,恐怕就是鹤仙君入土为安的时候了。
死真是便宜她了。
你以为自杀就能逃?我这种人怎么会放过你?我恨你,恨你一辈子。
琼枝大笑起来,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与过去毫无相干,不再年轻。
幻境里的鹤仙君却一如既往,对师妹的恶毒之处无知无觉,依旧一副风光霁月的样子。
她还在好心的想让自己从幻境里苏醒,避免自己死在这种地方吗?真是个好心人啊,不愧是你,纪悬舟。
哈哈哈——
纪悬舟。
纪悬舟。
一条巨大的蜃龙从上空划过,穿入她的身体。
把她眼前活生生的师姐撞的支离破碎。
“纪悬舟。”她牙齿咬着肉,恶狠狠道:“死亡不是终点,我早晚会把你所有破碎的魂都收集起来。”
天光大亮的那一刻,幻境的薄壳像被惊雷劈中,咔嚓一声炸得粉碎。
休想!
休想,纪悬舟,休想去死。
我会让你死也死不了,永远被困在我的身边,被我所控,我会让你做尽你不想做的事。
晨风卷着她的衣袂,像面被揉皱的素绸。
“鹤仙君这般的聪明人…当真看不穿我是什么人?”最后一句消散在风里,也不知道那人听见没有,尾音像根断了的蛛丝,轻轻巧巧,却缠得人心头发紧。
残碎光影在空际疯转,虚幻魂灵寸寸湮灭。殿内积年的尘气骤然消弭,唯余刺目的白光,洞穿了所有。
琼枝踉跄着站稳,脚下却不是离恨宫的青石地砖,而是黏腻的、泛着腥气的淤泥,每动一步都像要被拖拽进无底深渊。
“心慈手软的蠢货。”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裹着自轻自贱的刺,“畜生尚且懂得报恩,我偏生只会拖你坠泥沼——你仙袍上的污痕,身体上的病痛,哪一样不是我亲手做的?”
傻子。
周遭的景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解,半塌的宫墙化作青烟,妖兽残骸融成墨色水迹,连蜃龙撕裂天空的残影都在天光里淡成一道浅痕。几个半透明的魂灵在她身侧浮动,是昨夜殿里模糊的侍卫影子,此刻正像被晨露晒化的蛛网,丝丝缕缕散入空气,最后连一点荧光都没留下。
直到这时,琼枝才猛地回过神。
幻境彻底碎了。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空无一物,没有对方手掌的温度,没有伤痕。掌心还残留着抓握布料的触感,可指尖捻动时,只有粗糙的尘土簌簌落下——方才那片青衫碎角,原是和离恨宫一起,属于那场虚妄的。
纪悬舟……师姐。
这个名字在齿间嚼碎,苦得她舌根发麻。
她忽然想起幻境里师姐眼下的青黑,想起那颗红痣旁未擦净的血痕,想起对方圈着她时指节的青白——原来连那些疲惫与疼惜,都是假的。是蜃龙织出来的网,是她自己不肯醒的执念。
现实里,哪里有什么师姐。
纪悬舟早就不在了。
这个认知像把淬了冰的刀,从心口直直剜下去。巨大的悲伤骤然炸开,沿着血管漫过四肢百骸,骨头缝里都透着撕裂般的疼。她捂住胸口弯下腰,喉间涌上腥甜,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砸在荒草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原来最残忍的从不是幻境破灭的瞬间,而是清醒后发现,连那点能让她沉溺的虚假,都再也抓不住了。
死太便宜你。
留着命,困在我身边,一辈子由我摆布。
百鹤抬眼时,眼底翻涌的恶意几乎要破眶而出,连半分遮掩的意思都无。
她就那样坦坦荡荡地望着鹤仙君现实的空中,所有的阴鸷与怨毒,像久埋的瘴气终于寻到出口,一股脑全扑了过去,缠上她清冽的衣袍,蚀向她温润的眉眼。
意识撞破混沌时,黑河的湿冷正沿着脊背漫上来。
百鹤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斜倚在渡亭的柱上,身下青石沁着冰意。眼前墨色河面浮着薄霭,几叶巡河小舟泊在雾里,船头挂着的镇魂铃偶尔叮咚一声,旋即被水汽闷住。
“百鹤长老,您醒了?”有人恭敬问。
意识彻底落回灵台时,百鹤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带着几分自嘲。
太愚蠢了,遇到她的事就这么不冷静吗?
不过是场蜃气织就的幻梦,竟也能搅得她心湖翻涌。方才在幻境里流的泪,念的名字,如今想来倒像是旁人的事,她感到十分耻辱。
她耳朵微红,抬手按了按眉心,将那点残存的酸涩碾得粉碎。黑河的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冷得让人格外清醒——她是百鹤长老,镇守这方水域数十年,什么样的诡谲幻境没见过,岂会被这点伎俩扰了心神。
“长老?”青砚见她神色有异,试探着唤了声。
百鹤收回手,眸中已只剩惯常的冷寂:“没事。”她扫过水面,声音平稳无波,“继续查蜃气的源头,别让这些东西污了黑河的水。”
那些不该有的情绪,不过是幻境抽出来的陈年废料,随手丢开便是。她早已不是那个会被情绪裹挟的琼枝了。
青砚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百鹤侧头,见徒子捧着件玄色鹤纹外袍立在旁,袍角沾着黑河特有的青黑色淤泥——那是昨夜加固结界时蹭上的。
这个粗心的孩子。
不远处,两个巡河卫正蹲在水边,他们是外门的人,日复一日的在这里值守,换取仙门的灵气进行修炼,哪怕再苦也没有人想放弃。
因为,一旦进入修仙界,没有人再甘愿做一个仅有百年左右寿元的凡人。
他们跟着前面的内门徒子忙活,听着命令用桃木剑挑着块浮冰。冰棱里冻着缕灰白魂丝,在晨光里泛着死气。
听见动静,两个外门男徒齐齐起身拱手:“见过百鹤长老。”
百鹤接过外袍披上,指尖抚过领口绣着的白鹤衔珠纹,才彻底将幻境里的碎影按下去。她是百鹤,是镇守黑河的长老,“琼枝”这两个字,早该随忘川水流尽了。
“结界怎样?”她开口时,声线裹着河风的冷硬,目光扫过河面下涌动的暗影——那是被困的怨灵在冲撞结界,比往日更急。
青砚递过水镜,镜中结界光纹在西南角淡了片:“后半夜有戾气撞阵,掺了蜃气。徒子们已经加固,但那蜃气……”
百鹤指尖在水镜边缘一叩,镜面荡开涟漪。她看向那两个巡河卫:“冰里的魂丝,查明白了?”
年长的卫卒忙回话:“回长老,是三日前逃入黑河的孤魂,被蜃气引着撞了结界,才被冰魄冻住的。”
蜃气。
百鹤望着冰里那缕魂丝,忽然想起幻境里纪悬舟衣襟的药香。她垂眸理了理外袍下摆,将那些不该有的涟漪压下去:“青砚,带两人去西南角布阵。”
“是。”青砚应声,她又忍不住多问,“长老昨夜守了整宿,不歇歇?”
百鹤烦躁摇头,已迈步走向渡口,玄色衣袍扫过青石,带起细尘:“去看看蜃气的源头。”
渡亭檐角的铜铃忽然无风自鸣,叮咚声里,她听见自己喉间溢出极轻的气音,像在应谁的呼唤。百鹤猛地顿步,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踏上小舟,木桨搅碎河面薄冰时,她望着水里自己的倒影——鬓边已染霜色,眉眼间是经年累月的肃杀,再寻不见半分当年模样。
“开船。”她对撑舟的老渡婆说,声音里再没了半分波澜。
“把河里那些人都给我捞上来。”她想起被卷入幻境的人,随口吩咐道。
[星星眼][愤怒]终于把白鹤长老和鹤仙君的这段往事交代了12[玫瑰][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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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