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高粱就来了。他怀里抱着洗刷干净、晾得半干的解放鞋,自己的脚上趿拉着一双不知从哪找来的、更破旧的不合脚的布鞋。
“给,你的鞋。”他把鞋往马晓东跟前一递,鞋帮子刷得发白,虽然旧,但干干净净。
马晓东接过,看了看:“你的鞋干了?”
“还没,俺用火烤了烤,晚上就能穿。”高粱说着,眼神往马晓东屋里瞟,“那啥……今天学啥?”
马晓东发现,自从昨晚答应写信后,高粱那股别扭劲儿少了不少,眼神里的光更亮了,带着点迫不及待。
“先进来。”马晓东侧身让他进屋。
高粱愣了一下,这还是马晓东第一次主动让他进宿舍。他有点局促地在裤子上蹭了蹭脚底的泥,才迈进门。
知青点的男宿舍不大,靠墙两排通铺,收拾得还算整齐。马晓东的铺位在靠窗的位置,床单平整,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像个豆腐块,跟旁边几个随意卷着的铺盖形成鲜明对比。床头放着几本书,还有一个搪瓷缸,缸子上印着红色的“为人民服务”。
高粱的眼睛像是不够用了,偷偷打量着这个他从未踏足过的“领地”。他看到马晓东的枕头边,并排摆着他送的那个丑蝈蝈笼子和歪把子木枪。
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胀。
马晓东没注意他的小动作,从枕头底下拿出那本《军事基础常识》和笔记本。
“坐下。”
高粱犹豫了一下,没敢坐那整齐的床铺,直接盘腿坐在了泥地上,仰头看着马晓东。
马晓东也没勉强他,坐在床边,翻开书。“今天不学新字,考考你前几天学的。”
“考就考!”高粱挺起胸脯,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马晓东随口念了几个字,高粱大多能磕磕绊绊地认出来,偶尔卡壳,急得抓耳挠腮,马晓东稍一提示,他立刻就能接上。
“还行,没白教。”马晓东合上书。
高粱松了口气,咧嘴笑了,带着点小得意。
“光认不行,还得会写。”马晓东把笔记本和铅笔递给他,“把我刚才念的那几个字写出来看看。”
高粱接过笔,手有点抖。这铅笔拿在手里,比锄头把还沉。他趴在马晓东递过来的一个小木凳上,深吸一口气,开始一笔一划地写。
字写得很大,歪歪扭扭,占满了格子,但看得出极其认真。写到“军”字时,他顿住了,抬头看马晓东:“那一竖……是直的还是带钩的?”
马晓东俯身,手覆在他的手上,带着他的笔尖移动:“这样,先直下,到这里,稍微顿一下,再轻轻提起来。”
男人的手掌干燥温热,带着薄茧,包裹着他粗糙的手背。高粱浑身一僵,呼吸都滞住了,只觉得被马晓东碰到的地方像过了电,麻酥酥的。他能闻到马晓东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着一点墨水和纸张的气息,跟他自己身上的汗味和泥土味完全不同。
“记住了?”马晓东松开手,直起身。
高粱猛地回过神,脸腾地红了,胡乱点头:“记……记住了!”他赶紧低下头,假装认真写字,心脏却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来。
接下来的一整天,高粱都有点魂不守舍。干活的时候,锄头差点刨到自己的脚;吃饭的时候,拿着红薯发呆,直到旁边人推他才反应过来。
傍晚再去学习时,他磨蹭了半天,才把怀里捂着的东西拿出来。
是两个红彤彤的野果子,用干净的树叶包着。
“给你尝尝,山那边摘的,不酸。”他声音不大,眼神躲闪。
马晓东看着那俩果子,又看看高粱微红的耳根,接了过来。“谢谢。”
两人坐在老地方,一个教,一个学。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挨得很近。
高粱学得比任何时候都认真,但偶尔走神,目光会不自觉地落在马晓东握着书的手指上,修长,干净,骨节分明。他会想起早上那只手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温度,然后心里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跳动。
马晓东似乎察觉到他今天状态不对,抬眼看他:“怎么了?”
“没……没啥!”高粱像被踩了尾巴,赶紧指着书上一个图,“这个,这个铁鸟咋飞起来的?你还没细说呢!”
马晓东看了他两秒,才顺着他的问题,又开始讲解飞机的原理,用尽可能简单的比喻。
高粱听得半懂不懂,但很喜欢听马晓东用那种平稳清晰的语调说话,这让他心里那股莫名的躁动能稍微平息一点。
学习结束,马晓东照例收拾东西。高粱蹲在旁边,看着他把笔记本、铅笔、还有那俩野果子都仔细地放进挎包。
“马晓东,”高粱忽然叫住他,声音有些发紧,“你……你以后要是真走了,会不会……把俺忘了?”
他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太没出息,太黏糊,一点都不像他高粱。
他立刻梗起脖子,想找补两句硬气话。
马晓东拉挎包拉链的动作停住,转头看他。暮色中,他的眼神看不太真切,但声音很清晰:“不会。”
就两个字,砸在高粱心上,却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有分量。
高粱所有准备好的硬气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张了张嘴,最后只低低地“哦”了一声。
他看着马晓东背起挎包,走向知青点。这一次,他没有蹲在原地发呆,而是转身,朝着寨子飞奔起来。
夜风呼呼地掠过耳边,吹不散他脸上的热意。
他跑到寨子口的老槐树下,扶着树干大口喘气,心里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好像都被这通奔跑甩在了身后,只剩下马晓东那句“不会”,在耳边反复回响。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冒出来的星星,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回到知青点的马晓东,拿出那俩野果子,放在搪瓷缸旁边。红色的果皮在煤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同屋的知青又打趣:“哟,晓东,你这‘学生’还挺知道心疼人。”
马晓东没理会,洗漱完,躺到床上。他侧过头,看着枕头边的蝈蝈笼子和木枪,又看了看桌上那俩果子,伸手拿过一个,咬了一口。
果肉清脆,汁水丰盈,带着山野间最原始的甜意。
他慢慢吃着,窗外是熟悉的虫鸣和风声。在这片远离城市的土地上,有些东西,正以他未曾预料的方式,悄然生根,缓慢生长。